人間微光/曾在東京淺草拉人力車的台灣女生

文/記者鄭宏斌

▲王南評/29歲/台南人/中日口譯員,前淺草人力車伕。(圖/記者鄭宏斌攝)
▲王南評/29歲/台南人/中日口譯員,前淺草人力車伕。(圖/記者鄭宏斌攝)
高中畢業升大學的時候,我考上法律系,念了1年,發現沒興趣,念不下去,當時我很迷惘,好像找不到什麼想做的事。我對語言有興趣,我媽媽是念日文系的,小時候對她會講日語有一點崇拜,所以考慮轉學去日文系,但媽媽覺得語言只是個工具,就叫我直接去日本念大學。我那時候心情滿絕望的,於是去日本從零開始,全部重新來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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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日本先念語言學校,目標是1年內考上國立大學,很幸運遇到好老師,我自己也很拚,而且發現日文是我念得來也喜歡的東西,第一次有這樣的成就感。後來很順利,1年內考上神戶大學國際文化學系。

我日文說得不錯,但在日本人的群體裡,還是有格格不入的感覺,因為他們的一致性很高,不太懂得怎麼跟不一樣的人相處。在大學裡我加入排球校隊,他們對我很好,大家一起打球比賽,但我總覺得自己是個外人,而且又要打球又要兼顧學業,經常覺得好累、睡不飽。我還因為打球受傷,膝蓋開刀,養傷期間是我最低潮的時候。

剛到日本生活的前幾年,壓力很大。我曾經瞞著媽媽偷跑回台灣,住在朋友家,見見以前的同學,喝爆珍珠奶茶,吃吃肉燥飯、乾麵,過了一個週末又飛回日本。到現在,我媽還不知道這件事情。

每當快撐不下去的時候,我就會回想我在日語學校的那1年,學了五十音、動詞變化,考上大學,一步步慢慢走過來,回頭一看,已經走了那麼遠,就會發現自己其實還走得下去。

念完大學,我留在日本工作,進了一間半導體相關的化工公司,是綜合職。日本公司的員工有分一般職和綜合職,綜合職就是你做的事情不一定,可能在這個部門做了2、3年,就被調到其他部門歷練。原本面試時,我談的是海外業務的工作,對方也答應,但後來被分派到會計部門,我其實很討厭商科,對數字沒興趣,覺得自己很像機器人,每天都在做一樣的例行作業。

做了幾個月,我決定重新求職。我列了3個找新工作的要素,第一是善用語言,我會中文、日語和英語;第二我希望訓練表達能力,自己能做一些決定和行動;第三,不想一直被關在辦公室裡面。

在日本重新求職要花很多時間,為了收入,我需要一邊打工一邊面試,既然要打工,我不想做一般人都在做的餐飲業、服務業,我又喜歡運動,就在想有沒有可以結合的東西,山屋、人力車都有考慮過。拉人力車滿酷的,我以前其實沒有搭過,只有一次,我跟媽媽旅行時經過,因為我喜歡運動和重訓,她開玩笑說我還滿適合去拉車,那時候只是笑笑,沒想太多。

後來我跟媽媽講電話,隨口說一句「不然我去拉人力車怎麼樣?」沒想到,媽媽說「好啊,有什麼不可以?」我發現,原來媽媽不介意我去做那種工作,既然媽媽都不在意我沒有進大公司、沒有亮眼表現,我又何必在意社會怎麼看我?我第一次放下被社會框架綁住的感覺,就去人力車公司投履歷,面試通過,在淺草當時是唯一一個外國人車伕。

▲王南評到日本念大學、工作,曾在淺草拉過1年多的人力車,是當時淺草唯一一個外國人車伕。(圖/記者鄭宏斌攝)
▲王南評到日本念大學、工作,曾在淺草拉過1年多的人力車,是當時淺草唯一一個外國人車伕。(圖/記者鄭宏斌攝)
要當正式車伕,有很長的一段研修時間,熟讀當地歷史與美食、練習拉車和應對進退等等,還有一個制度叫「忍者」,前面是車伕在拉客人,我們偷偷跟在後面,看前輩如何介紹景點、接待客人和掌握時間,當然會先跟客人講清楚,後面有一個研修生,不是跟蹤狂。

然後公司會安排考試,研修不難,但考試很難。我是第34次的時候考過的,在女生算是中間偏快,要考多久因人而異,快的有十幾次就考過的,慢的也有人破百,可能快1年都還沒考過,也大有人在。

女車伕在淺草不多,我沒有正式統計,應該有10分之1,我進的公司有3分之1是女生,比例滿高的。你在淺草路上很少看到女車伕,是因為車伕大部分都是大學生打工,每個人排班天數不多,而且畢業後很少人把車伕當正職,可是會有男生當正職,可以每天上班,才會整體看起來男生居多。

車伕的工時是6小時,公司只提供6小時時薪,早上10點到下午4點,通常我們9點之前就會抵達公司開始準備。4點過後,要留下來繼續拉客也可以,只是沒有時薪,但如果有拉到客人,業績獎金也會提升。週末大家會留比較晚,到晚上還有客人,平日只做6、7個小時就撤退。

薪資結構除了時薪,還有每日業績獎金,每個月也會有達標獎金,所以是時薪加日獎金、月獎金。我自己1個月上班大概12到15天,生意還不錯的那陣子,我12天賺了快19萬元日幣,在女生算是中上的業績。我有認識的朋友更誇張,1個月只休息2、3天,幾乎每天都排班,月薪大概6、70萬日幣。

我2022年1月開始拉車,一直做到隔年4月。前半段是疫情期間,只有日本客人,後半段開始有了外國觀光客,台灣人和講英語的歐美遊客,就是我的客群。

▲王南評在淺草拉人力車的期間,媽媽到日本找她,兩人留下開心的合照。(圖/王南評提供)
▲王南評(左)在淺草拉人力車的期間,媽媽到日本找她,兩人留下開心的合照。(圖/王南評提供)
路邊拉客真的很難,最短的行程10分鐘,2個人一起搭要日幣5千元,並不便宜,我們又穿著特別的服裝,問你要不要搭車,觀光客可能會有一種遇到詐騙的感覺,我想如果是我,一定也不會停下來。所以我們通常都不會直接問要不要搭車,而是先介紹哪裡有美食、風景,想辦法讓他停下腳步。

畢竟日語不是我的母語,雖然我說得流利,但是日本人說笑話的部分,我很難模仿。有些大學生男車伕很會開玩笑搭訕女遊客,她們覺得他很有趣,就會搭他的車,而我對開玩笑就比較不在行,還沒有開放外國遊客之前,拉不到什麼日本客人,就會滿挫折的。特別是夏天超熱、冬天超冷,天氣對體力也是一大考驗。

拉車開心的時刻很多。當客人搭上車,一出發,他們感覺到速度好快、風好涼,還可以用比較高的視角來看街道,他們很開心,我也會很開心。另外我們研修的時候會訓練拍照,我會幫客人拍網美照,他們都會很滿意,看到客人的笑容,我就有繼續下去的動力。

有時遇到聊天合得來的客人,就會聊得很high,他們覺得我提供的文史知識很豐富,讓他們不虛此行,甚至有人還跟我說,這是他經歷過最棒的一個旅程。不過難免會遇到比較合不來的客人,有一些尷尬沈默的瞬間,我們有規定,絕對不能沈默,要一直講話,我就會盡量丟一些問題,或是自己講自己笑。

除了觀光客會搭車,日本人也有一些常客,有些阿伯或大姊把搭人力車當興趣,常常來搭,他們只是想要坐在車上跟你聊聊天,享受有人陪伴的感覺。有些大叔會搭女生的車,去和菓子店,然後買一大堆餅乾請我們吃。還有一個比較特別的大叔常客,會一直講風俗店的事,甚至是18禁的內容,我曾經拉過他一次,因為我的日語能力還沒有到18禁的程度,其他女生車伕可能會感覺被性騷擾,但我完全聽不懂,反而沒有感覺。

▲王南評喜歡運動、重訓以及戶外活動,也參加過多場斯巴達障礙賽,拿下台灣女子總排名第二的佳績。
▲王南評喜歡運動、重訓以及戶外活動,也參加過多場斯巴達障礙賽,拿下台灣女子總排名第二的佳績。(圖/王南評提供)
在淺草拉車1年多,2023年決定回台灣。因為人力車是一個滿重複的工作,在同樣的景點來回循環,我還是比較喜歡做有挑戰性的事,能像爬樓梯一步一步往上走。另外人力車只是打工,工作簽證到期之後比較難更新。而且在日本待得差不多了,想換個環境,就回來陪媽媽,目前在台灣擔任自由接案的中日口譯員。

我是個不安於現狀的人,也是個獨立、喜歡挑戰的人。高中畢業時,我就和另一個朋友騎腳踏車環島,在日本,我喜歡獨自旅行,也常常一個人參加馬拉松路跑,我曾一個人騎腳踏車環過沖繩,也環過琵琶湖。大學畢業後我接觸混合健身(CrossFit),也開始參加斯巴達障礙賽(Spartan Race),到現在已經參加了十幾場斯巴達,拿過總排名第二。

高中畢業後,發現自己不太喜歡跟別人走一樣的路,當時在台灣其實很迷惘,好像沒有出路,每天早上醒來都覺得,啊,天又亮了,今天怎麼辦?後來去了日本,嘗試不一樣的東西,覺得好像OK,又再去做不一樣的事,也沒問題,在這個反覆嘗試的過程中,才慢慢建立自信。

一開始我想跟大家一樣,卻迷失自己,格格不入,後來才明白,我跟別人不一樣也沒關係,還是活得很好,當我發現這件事情的瞬間,那是一個滿大的成長,和信心的來源。

(王南評/29歲/台南人/中日口譯員,曾擔任淺草人力車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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