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微光/快樂是看見礦坑口的光亮

文/記者鄭宏斌

▲周朝南/81歲/新北人/退休礦工、猴硐礦工文史館創辦人。(圖/記者葉政勳攝)
▲周朝南/81歲/新北人/退休礦工、猴硐礦工文史館創辦人。(圖/記者葉政勳攝)
我出生在礦工家族,阿公那一代開始當礦工,爸爸和他的兄弟都是礦工,我媽媽也是礦工。以前那個年代,種田賺不到什麼錢,最多只能溫飽,等到礦場一開發,大家就去挖煤炭,雖然很辛苦、很危險,但是工資是算「量」的,挖多少賺多少,我剛做的時候一天大概賺30塊,後來做到礦場結束是1千多塊,比外面工作的收入好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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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我小時候很會讀書,初中考上基隆第一中學,可是初二、14歲那一年,我爸爸礦災受傷,2、3年不能工作,家計重擔落在我媽媽身上。我是長子,就輟學去跟我媽媽學做礦工,所有的挖礦技術都是媽媽教我的。

媽媽不希望我做礦工,我到現在還記得她說:「做炭工無路用,以後娶無某,你不是做到死,就是死在炭坑內,一世人都做炭工」。我是一片孝心,想幫忙家裡,不得已還是進入這一行。後來做到17、18歲去當兵,一度掙扎不想再挖礦,但還是屈服在命運之下,認命繼續做,最後一直做了43年。

做礦工的人都是不得已,民國4、50年的時候,台灣沒有幾間工廠,沒有什麼工作可以找,頂多跟木工當學徒,可是學徒前3年沒有錢拿。為了生活,只能當礦工,不用學歷經歷,只要有體力、肯打拚,就可以做。而且今天工作,明天就有錢可以用,工資15天發一次,但工作的隔一天可以拿薪資表去賒帳買東西。

雖然工資比外面好,但是也要做滿30天錢才會多,如果生病受傷,只做20幾天、10幾天,收入就沒有那麼多。礦工受傷率很高,每個人大概1、2年會大傷一次,要住院休息幾個月,更嚴重的斷手斷腳、終身殘廢,以後就不能再做粗重工作。

外面的人以為礦工賺很多,那是因為礦工很敢花錢。我今天賺的錢不用,明天我死了,誰要用?賺到的錢不是我的,花掉的錢才是我的,所以礦工很捨得吃、捨得喝。

以前礦工被社會看不起,覺得很丟臉、自卑,可是後來我了解,礦工並不齷齪,還很偉大。

本來台灣採的煤足夠台灣人用,蔣介石政府來了之後,突然多1、2百萬人,所以民國40年曾有過一次煤荒,還有民國62年、68年的石油危機,這幾次都是礦工用生命鮮血幫助台灣度過的。70年代台灣經濟起飛,也是礦工在背後的貢獻,我們就是那個年代的「護國神山」。

▲現年81歲的周朝南和年輕時的自己合照。(圖/記者葉政勳攝)
▲現年81歲的周朝南和年輕時的自己合照。(圖/記者葉政勳攝)
礦工非常辛苦,地底溫度高達39、40度,所以我們都脫光光。煤層很薄,大概3、40公分,礦工就躺在那麼窄小的空間工作,而且隨時有落磐的危險,但是要拚命挖才能達到產量,所以沒有時間考慮會不會被壓死,只想著今天做的量夠不夠,不然就賺不夠錢。

空間很窄,如果支撐得非常安全,工作起來就會卡手卡腳,挖到的煤炭就少,所以礦工為了拚產量,常常不用木樁打柱,趕快挖完再說。我們每天都在跟石頭賭命,贏了就是我的,輸了,就是你的。

礦工就算晚上吃飽睡飽、有體力,每天早上到礦坑,都是愁眉苦臉的,沒有笑容,因為想到等一下就要做那麼粗重的工作,而且能不能出來還不知道,但是家裡老婆小孩等著要吃飯,硬著頭皮還是要進去。

礦坑內不能抽菸,早上進去之前,大家嘴巴叼著一根菸,手裡拿著兩三根,大口大口吸,要趕快把這幾根菸抽完、趕快進去工作,因為不知道下午還能不能再出來抽菸,早上的那一口菸,彷彿就是人生的最後一口菸。

講起來很悲哀,要拚,死一個,不拚,死一家,你要不要進去?

早上7點進去,下午3點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出來,一旦看到礦坑口的光亮,精神就來了,大家臉上都是發自內心的笑容,有人還會哼著歌,很開心,因為賺到錢、撿到命,能回家和妻兒一起吃晚餐,不需要大魚大肉,只是簡單飯菜,就是最大的幸福。

▲台灣礦工在非常窄小的空間挖礦,面臨隨時落磐的危險。拍攝者為周朝南。(圖/周朝男提供)
▲台灣礦工在非常窄小的空間採煤,面臨隨時落磐的危險。拍攝者為周朝南,攝於民國70年代初期。(圖/周朝南提供)
礦工對生死看得很淡。

我的堂哥很歹命,他大我幾歲,住隔壁,從小我們感情就很好。他比我更可憐,我初中輟學,他小學二年級就沒有讀了,去礦坑當童工,一直做到16歲當礦工,結果當礦工的第1、2個月,他的師父就在他面前當場被壓死。

他只是個孩子而已,回家以後很害怕,吃飯的時候大家找不到人,原來他躲在角落一直發抖。但是第二天,他還是要進去礦坑,去師父被壓死的地方,把石頭清掉,繼續工作才有錢賺。後來很不幸,他39歲的時候也被壓死了。

死了就死了,雖然捨不得,我哭一哭,還是要把他救出來,帶回去埋。保險金領了20萬,老闆一毛錢都沒有給,那個年代的時空背景就是這樣,你死掉,是你自己處理不好、自己倒楣。

堂哥過世的隔一年,我們這裡礦坑爆炸,死了37個人。後來民國73年,台灣發生3次大災變,在海山、煤山、海一礦坑,這幾次我都有參與搶救,很哀傷,但不會害怕。救礦工的一定是礦工,雖然互相不認識,但我們說礦工是「脫褲懶的兄弟」,有一種特殊感情,不管多遠,我們一定會冒著生命危險去救。

因為,今天我不去救他,明天誰來救我?

對於礦災,我們有切身的悲痛,不知道哪一天輪到自己,隨時會死。其實礦工進坑之前,已經把生命拋在後面了,只想著賺錢。早上我經過土地公,都會跟祂說,我的命先寄放在這邊,祢保佑我,下午沒事出來,再把命領回來。

▲周朝男站在目前封閉的礦坑口,回憶工作往事。(圖/記者葉政勳攝)
▲周朝南站在目前封閉的礦坑口,回憶工作往事。(圖/記者葉政勳攝)
就算礦工在工作的時候沒死,也都有矽肺症。礦坑裡沒辦法戴口罩,高溫40度,一直流汗,2分鐘口罩就濕掉,而且空氣污濁,口罩毛細孔都被粉塵塞住,要怎麼呼吸?戴口罩馬上死,不戴口罩,以後慢慢死。

矽肺症沒藥醫,我現在很容易喘,走路就不太能講話。身體好的時候,煤炭、石粉和肺細胞共存,免疫力不好的時候,一摩擦就發炎流血。前年,我一咳就吐血,醫生開了抗生素、消炎藥治療,我吐了20幾天的血,慢慢才好。得了矽肺症只能聽天由命,死就死,該來的還是會來。

以前剛做礦工的時候,我很不爽,頭腦雖然不差,一輩子卻撿角,不過,總是要留下些什麼吧。我爸爸說,做乞丐也要留下一個茄芷袋,所以我很早就開始留下工作記錄的相關資料,也把別人的東西留起來,目的並不是為了做文史館,只是要告訴我的子孫,不要像阿公一樣這麼辛苦。

我會拍那麼多照片也是一個偶然,大家出礦坑之後去喝酒,回家都被老婆罵,他們慫恿我,用我當兵同梯送我的傻瓜相機,拍大家的工作照,拿回家給老婆看。後來,老婆碎碎念的時候也會多一分關心。我拍的照片是有功勞的,除了現在變成文史資料,還增加很多礦工夫妻的感情。

▲台灣礦工在狹小空間採煤,地底溫度高達39度、40度,因此礦工都是裸身工作。拍攝者為周朝男。(圖/周朝男提供)
▲台灣礦工在狹小空間採煤,地底溫度高達39度、40度,因此礦工都是裸身工作。周朝南拍攝於民國70年代初期。(圖/周朝南提供)
礦工和礦業已經被台灣社會遺忘了,這5年來,我們這群老礦工很認真在做礦工文史館,開始被看見、被重視,我們希望讓大家知道礦業文化,有人想聽,我們就會盡可能一直講。

如果人生重來,會不會再當礦工?其實我的答案很矛盾。

當然不要啊,礦工那麼辛苦,受傷率和死亡率很高,生活沒有明天,發神經才會去做礦工。可是,礦工坦誠相見,沒有心機,好相處,也很慷慨,今天我請你喝酒,明天你請我吃飯,那種赤裸真誠的友誼,在外面的社會看不到,所以我還是會想當礦工。

(周朝南/81歲/新北人/退休礦工、猴硐礦工文史館創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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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礦工的採煤工作場景,拍攝者為周朝男。(圖/周朝男提供)
▲民國70年代初期,台灣礦工的採煤工作場景,拍攝者為周朝南。(圖/周朝南提供)
▲民國70年代初期,周朝男以相片記錄了台灣採煤礦工的工作場景。(圖/周朝男提供)
▲民國70年代初期,周朝南以相片記錄了台灣採煤礦工的工作場景。(圖/周朝南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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