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論壇》柯志遠／《我的婆婆2》俗擱有力還感人肺腑

千呼萬喚始出來，對於追劇發燒友（比方說我）來說，超高人氣大IP的捲土重來不啻是2024最熱門的話題，敲碗敲了整整五年的《慶餘年2》轟隆隆再次佔據了C位中的C位，望眼欲穿4年的《誰是被害者2》又一次把觀眾攫入既驚悚又燒腦的詭譎世界，後頭馬上會再上兩齣矚目度爆表的古裝大戲《長相思2》、《唐朝詭事錄：西行》，而2020年《我的婆婆怎麼那麼可愛》的橫空出世重寫了「好看的好戲」的定義天花板，長達40集的大長篇一路熱播，最終幾集收視率甚至飆破5.5，隔年金鐘獎入圍包括影后在內的八項大獎，叫好叫座，深入人心，一晃四年過去，第二季編、導、演、製大隊人馬轟動回歸，不曾辜負了死忠劇迷的望穿秋水，人物是熟悉的，戲哏是全新的，情感是共情的，情節一新耳目，演來虎虎生風，畢竟人世間找不到幾齣像這樣的喜劇，既能「俗擱有力」，還兼顧「感人肺腑」，原汁原味的「珍賀齋」招牌重新高高掛起（雖然在戲裡這塊招牌多災多難），又一次搬演了難能可貴的，草根入魂讓人大哭大笑的庶民大戲。

當年《我的婆婆怎麼那麼可愛》用了一個類似莎翁名劇《李爾王》的架構，以分段（分站）式的敘事，交代主角「林彩香」在打算退休後去了幾個兒女的家，由點而面地，拾掇出她對於人生的返顧，以及生命得失之間的體會，最後深刻地歸結、收束出故事底層蘊含的相當程度「女性價值自覺」的啟發與期許；所以，不論是情節進展的起承轉合，或是核心主題的「完成度」，其實都可以說已然畫下了圓滿的句點。因此，續篇第二季的「必要性」一度受到質疑，再加上中間穿插了一部大成本拍攝的賀歲電影版《我的婆婆怎麼把○○搞丟了》，對於第一季有著極深感情的觀眾還挺擔心這個故事會不會讓人看「膩」了？還好，這一切貌似都多慮了，當「婆婆的婆婆」丁也恬從天而降（那個參考墨西哥女畫家芙烈達卡蘿的「一字眉」豔驚四座，一個墨西哥，一個阿根廷，都是拉丁美洲真虧他想得出來，哈），腦洞大開的突發奇想，瞬間給了整齣戲截然不同的畫風起手式，由這個見所未見的奇特人設所延伸出來的開頭幾集，妙趣橫生，也讓這些觀眾耳熟能詳的「舊角色」在這個古怪處境（situation）下有了跟前一季很不相同的「即視感」，順利拉開了新段落的新面貌，接下來的戲劇事件（event）輪番上陣，「兄妹詐騙集團」、「追尋失落的珍賀齋」、「偷看生死簿」、「碧眼狐狸」…，新哏連發，新意盎然的高潮迭起，各有各的吸睛看點，第二季的熱鬧、飽滿，絲毫不遜色於第一季。

《我的婆婆怎麼那麼可愛》系列的獨特風格，不同於其他的喜劇，不像脫胎自傳統相聲「抖包袱」式的舊式喜劇，不同於「餐廳秀」插科打諢般的「豬哥亮式喜劇」，不同於一驚一咋猛然天外飛來一筆式的「周星馳無釐頭喜劇」，他的data-base豐富，旁徵博引的喜劇材料，不按牌理出牌地說來就來（那些跌碎人眼鏡的「相煎何太急」的戲曲唱腔、「玉嬌龍」對決「俞秀蓮」的亂入insert，笑得我），但箇中的人物還是寫實的，情緒脈絡的啣接還是真實的、細膩的。喜劇，最難演，最難拍，但凡一絲一毫不到位（露出痕跡），那個「氣」，就不順了，氣一岔，就大眼瞪小眼，看戲的、演戲的，一起尷尬…。喜劇應該怎麼演？就是直接放飛，就是不要演！《我的婆婆怎麼那麼可愛2》的這些人就是這樣直接「瘋」給你看！漫無章法，亂七八糟，但就是每個節奏每個呼吸全都卡得準準的。這些人，直接不演了，那些台詞像直接長在他們嘴裡，不像編的，是自己直接長出來的，在對的時間，在對的情緒，以完全不需設計的力道。神經得理直氣壯，瘋批得面不改色，怎樣才叫喜劇？恁祖媽說了算！

這樣渾然天成的默契，絕對是可遇不可求的，重新再換了一批人，不見得綁起一起演了40集後就一定能到達這樣的「水乳交融」，人物的精、氣、神、特質，角色在關係圖的份量與功能，全都讓人覺得：他們，本來就在那裡，本來就長成那樣！（這批人，指的是編、導、演、製，整個劇組，不只是戲裡的「一家人」）真的，一切似曾相識的感覺都回來了，那些連珠炮似間不容髮「蹦」出來的對話，真要想著這裡要怎麼演？接下來應該講什麼？那就穿幫了，而這戲跟第一季一樣，一氣呵成，完全沒有這樣的停頓（bug），喜劇能「活」到這份上，那是一大幫人同時喝了符水，絕對是祖師爺暗中幫了忙，否則，不可能到達這般境界。（是的，喜劇為何不能談「境界」？）除了這個可遇而不可求的，渾然天成的「氣息」，以及毫不拖沓的精準「節奏」（他的笑哏多到滿出來，卻總能見好就收），《我的婆婆怎麼那麼可愛2》在細節上的種種用心也是清楚可辨的，例如：提到「招牌是一個店的眉毛」，配合插入的CG特效；例如：發貴被「空氣狗」追著跑的卓別林式設計；例如：「一婆」的芳名叫「花慕蘭」，最喜歡的明星是金漢，因為合作《花木蘭》，所以金漢娶了凌波…，這個做足考據的典故，看得人當場會心一笑。

「家庭喜劇」的主要受眾（TA）是「家庭觀眾」，《我的婆婆怎麼那麼可愛2》系列獲得高於尋常家庭喜劇的評價，原因在於他總能在「嘻笑怒罵」之餘「言之有物」，提出的問題是尖銳的，處境的營造是能設身處地去代入的，更重要的是，他在故事的結尾並不訴諸於「廉價的和解」，不圓滿的幸福，有殘缺的修補，才是現實人間的常態。第二季的劇情裡，四個兒女的「拖油瓶」指數更勝第一季，心比天高卻眼高手低的「秉忠」，坑蒙拐騙三觀崩毀的「秉孝」，散漫頹廢人生毫無目標的「秉仁」，身兼「慾女」和「惡女」兩派掌門人的「秉愛」…，尤其為了「騙遺產」四個兄弟姐妹一起「想方設法」，「涼薄」指數一再翻高，然而，即便如此，彩香對他們再失望、再操碎了心，迴護的本能依舊在血液裡流淌著，偷看了「生死簿」預知了他們一個個不得善終，她還是上窮碧落下黃泉地要去尋求解方…。此外，「小鷗」跟「彩香」在新一季中的關係演變尤其感人，不是家人，勝似家人。《我的婆婆怎麼那麼可愛2》整齣戲的創作企圖，始終都是在喜趣的表象下真摯地傳遞一個信念：每個家庭或許都沒有盡善盡美的圓滿，儘管破碎扭曲，儘管磕磕絆絆，卻仍扶持著，撐起一個家。重點是這樣的筆觸隨處可見，不鋪陳，不強調，不刻意，自在揮灑，反倒成了整齣戲的基調，「深情」和「詼諧」兩個主軸相輔相成，誰也沒搶了誰的丰采。

最後也特別聊一下《我的婆婆怎麼那麼可愛2》裡的台語運用。這幾年，因應幾個「台語台」的需求，以全台語做為標榜的戲劇製作在數量上多了起來，便也凸顯了台語對白在傳神、流暢上的高地立判。就戲論戲，以近期的兩齣週播全台語劇來打分數，《我的婆婆怎麼那麼可愛2》的台語讓人如沐春風，聽出耳油，另一齣，卻老讓人覺得像小學生努力要把話講好，怎麼聽，都覺得卡卡的。這跟演技沒關係，跟劇本或拍攝都沒關係，關鍵差別在「台語」的運用。台語分成「語音」跟「讀音」，前者用來說，後者用來讀，《我的婆婆怎麼那麼可愛2》是把台詞的意思理解了，內化了，然後用最自然最舒服的「氣口」講出來，那一齣（姑隱其名）是一本正經地照著劇本「讀」，最要命的是，它甚至是以國語的文法、習慣去「寫」，再生搬硬套地用台語去「唸」。（例如「夜盲」有台語的講法「雞仔目」，不會直接去讀「夜盲」。）這是很嚴重的失誤，正常人不會那樣講台語，真正以台語當口語的人也不會那樣講台語。

説到演員的表現影后鍾欣凌依舊是全劇的靈魂第六集有一段稍縱即逝的戲林彩香氣急敗壞地似處尋找失蹤了的珍賀齋招牌載著她滿街找的二兒子秉孝卻遞過來一個專程替她買的便當前一分鐘還碎碎念罵罵咧咧的她因為一個便當感動得語氣都變了細聽她講話的聲音甚至都結巴了什麼叫做絲絲入扣？什麼叫做真情流露？唯有真正的「心隨意走，意隨心轉」，才可能做到這樣毫無鑿痕的切換，而表演能量如此純粹、靈動的演員，真的是台灣影視產業的瑰寶，是應該好好受到珍惜、呵護的。

在第一季中贏得金鐘獎最佳男配角獎的大兒子邱凱偉，這一次的表現還是吸人眼球，一個帥哥，不遺餘力地把自己演「醜」，真的是一件最悲壯的華麗，丑化，醜化，卻恰如其分。整體來說《我的婆婆怎麼那麼可愛2》中老班底如黃姵嘉、王少偉、楊銘威、蘇晏霈、張書偉，每一個都發揮得可圈可點，臨危受命頂下「火寮一哥」的洪都拉斯，沉穩中見真情，氣場驚人講得一口古怪卻又道地閩南語的丁也恬，兩張新面孔，卻著實讓人眼前一亮，過目而難忘。至於導演鄧安寧，繼希區考克、史蒂芬金之後，成為第三位「自己最愛在自己的作品裡亮相」的大師，哪哪都有他，哪哪都不奇怪。




●作者：柯志遠／作家、資深媒體人、知名娛樂評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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