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微光／世界需要更多雞婆的傻瓜

我是一個很雞婆的人，看到有人倒在路邊，或是路燈壞掉，我就會去通報。有一次，我在街上看到一個要被強擄上車的女生，我就過去問她「妳有要跟他上車嗎？」她說沒有，我就擋在那個女生的前面，一直等到警察來。

我的個性說好聽是熱心公益，也可以說雞婆，所以後來我當了社工。我常想，其實每個人都可以改變社會，只是你願不願意多走那一步。

會想幫助別人，其實也是想幫助自己，那個曾經很弱勢的自己。

我是在家暴環境中長大的孩子。小時候，爸爸做生意失敗，沒有正常的工作，萎靡又酗酒，三不五時就打媽媽、三個姊姊和我。我印象很深刻，我們依偎著在樓梯口擦藥的景象，也記得，有一次媽媽被爸爸用菸灰缸打傷眼睛，戴著墨鏡，帶著我們幾個小孩從台中搭火車回屏東娘家。我爸就像電視連續劇演的那樣，追來屏東，結果被阿公和阿姨們圍起來痛罵一頓。

有時候被打，我和姊姊們就會跑去躲在鄰居家，鄰居人很好，把爸爸擋在門外面，還會煮東西給我們吃，讓我們等到媽媽下班回來，當時沒有社工幫我們，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被外人幫助的感覺。後來我再長大一點，上了國中，看到我爸喝醉回家，就故意先和他起衝突，他生氣打我，打累了，就不會再打姊姊媽媽，這是我想到可以保護她們的方式。

現在我是社工，有專業知識可以處理家暴狀況。幾年前，有一次我爸又在家裡鬧，恐嚇我大姊說要殺了她，我人在台北，接到電話，感覺事態嚴重，先安撫我姊，叫她趕快先搬出去，然後再跟我媽談，告訴她要做哪些步驟，我媽回說「沒事啦，不要想那麼多」。

我是當事人，擔心自己的評估和處遇計畫會不會不專業？就打到113專線去諮詢，對方安慰我說「你處理得很好，可是你自己的狀態還好嗎？」我聽了之後崩潰大哭。事後想想，才知道那個情緒藏在很深很深的心裡，過了二十年又被挖出來，就算我現在有社工專業，再去面對的時候，還是過不去。

我可以說我家缺乏「爸爸」這個角色，以前小時候我上Yahoo奇摩聊天室，留言說「我想要抱抱」，其實心裡想要一個有男性特質的人來照顧我、呵護我。後來，確定自己性向是喜歡男生，國二、國三的時候我就跟學長交往。

除了家暴，我國中的時候在學校還被霸凌。因為我的氣質陰柔，舉止跟其他男生不太一樣，又和女同學比較好，男同學以為我搶了他們喜歡的女生，就拿立可白畫我的外套，把食物塞到我的書包、夾在課本裡，還常圍毆我。反擊又能怎麼樣？打完一個，後面還有一大群。

老師叫爸媽到學校來談，可是他們沒辦法幫我，以前那個年代的大人只會覺得，你會被欺負，是因為你跟別人不一樣，都是你的問題，你活該。回家之後，爸爸問我是不是喜歡男生？天啊，我那麼小的年紀就要面對這種事，很可怕，我就說沒有。後來我跑去十元商店，買了一疊A片回家灑在床底下。

國中開始我就自己打工賺錢，高中就搬出去住了。慢慢接觸同志圈，在台中公園認識一些小gay，也就在那時，發現有朋友感染了HIV，我不會怕，而且我又雞婆，就陪他去看醫生，也因爲他認識其他感染者。常聽他們說，吃藥有很多副作用，會暈啊吐啊，還有拉肚子，所以他們很討厭吃藥，心情很差，覺得活著好辛苦。我就會陪他們出去喝茶聊天，紓解壓力，可能隔天他就願意回診、吃藥了。

那個感染HIV的朋友，吃藥吃了一年，因為暈吐拉的副作用讓他很痛苦，就自己停藥，之後開始在朋友圈中消失，後來再聽到他的消息，人已經走了。我覺得好遺憾、好可惜，大家還那麼年輕，才十幾歲而已，一切都剛在萌芽的階段，可是我知道他真的很難受，背負著這個病毒，很孤立。

十幾年前，我成立了一個全台灣最大的HIV感染者網路社群，除了線上資訊、接諮詢電話，我每個月北中南到處跑，舉辦實體活動，把大家找出來聚會、聯誼，我覺得陪伴這件事真的很重要。我本來是念行銷管理的，在銀行上班，用空閒時間在做這個社群。曾經有人質疑我不夠專業，我不服氣，就去考社工系，重新念一個學位，於是成為了專業社工師。

社工薪水不高，服務個案多也沒有獎金，支撐我們的動力，是想要改變這個社會，讓大家過得更好。有時候覺得自己很像傻瓜，幹嘛去管別人的事啊，可是我想，世界需要多一點傻瓜，才會變得更美好。

（葉柏岑／33歲／台中人／社工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