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論壇》柯志遠／《疫起》以渺小反證偉大的原生態史詩

如果有來生，如果來得及為下一輩子的自己，準備一個闡述這一輩子閱歷菁華的「時空膠囊」，裡頭肯定要放進這部叫做《疫起》的電影。

「抗疫」這樣的題材先天具備了「震撼人心」的元素：生死拉扯的戲劇張力、爭分奪秒的倉皇即視、價值思辯的內在交戰，瘟疫三年大陸很早就拍出了20集十段式的劇集《在一起》、眾星雲集的電影《穿過寒冬擁抱你》，台灣影視慢了幾拍才誕生了《疫起》，以2003年SARS突起當下「和平醫院」促不及防「封院」的事件做為故事背景，從「應景」的呼應時事拉開了更超然的觀點和視角，高度寫實的場景怵目驚心，以此做為主角人性進程演變的舞台之刻劃，其觸及人性之深邃，其大破大立的筆觸之犀利，卻更足以教人刻骨銘心。《疫起》關照的宏觀與胸襟自「事件」的建構切入，從「人性」和「生命」的體悟昇華，議題「完成度」擲地有聲，編、導、演、製的整體成績燦爛輝煌，還做了「怎樣把厚重主題講得扣人心弦，拍出『好看的好電影』」的完美示範，為2023年台灣電影足以「傲視國際」的片單率先攻下一城。

120分鐘的《疫起》開箱印象是「很難拍」，極度擬真的醫療過程還原，包括栩栩如生的手術、跟時間賽跑的急救…，佔戲頗多，逼近眼前，其真實、其氛圍都顯現了台灣電影之前見所未見的成熟駕馭。第二個印象是「很會拍」，揭開序幕一兩分鐘的幾個跳接鏡頭就把一個都市日常的節奏、氣息掌握得那麼「台北」，之後整部電影在金獎剪輯解孟儒的神級剪接下「高潮迭起，目不暇給」，卻因為劇本的章法嚴謹、敘事精準，非但有條不紊，更牢牢勾住觀眾置身其中，共情共感，沒有任何淪於說教的鑿痕，沒有絲毫矯情浮誇的狗血，講故事的技巧高明洗練，以追溯「感染原」為懸念，反溯到電影最開頭被「緊急召回」做的那場手術做為一個「劇力萬鈞」的轉折…，在在能夠敏銳地強化了「戲劇效果」的經營，《疫起》不是一個「只有議題，沒有故事」的「形而上」的電影，成功地兼顧了「發人深省」和「感人肺腑」，這不是一個為了得獎而忽略觀眾的電影，這一點，十分重要。

看《疫起》的同時，時不時腦海中浮現出張愛玲的《傾城之戀》，香港城的崩圯成就了范柳原、白流蘇的愛情，這戲裡被封錮的醫院是「圍城」，也是「危城」，還想起《刻在你心底的名字》裡說的「每個人的初戀，都像史詩一般偉大」，一段經歷的之前之後，倘若足以令箇中那人脫胎換骨，那個「過程」對於整個人生的意義之沉重、深遠，不啻「史詩」版莊重、神聖，教人歎為觀止的，《疫起》這部電影以一個風聲鶴唳的場景，講了一個兩個人的「史詩」，再以這兩個人的心路返顧，形塑了一個屬於台北在特定時空的，在地原生型的獨一無二的「史詩」。

《疫起》的情節主軸捨大取小，並不刻意從年代事件的「外觀」著眼去營造「大片」的「賣相」，卻益形真誠地聚焦於兩個男主角內心跌宕波折的幽微「遞進」。王柏傑交出了影帝級的演技成績單，胸腔科主治醫師「夏正」從「安於現狀」（對醫師這個職務的「本份」不再有更大的追求），「熱情」已被「習慣」取代的庸碌常態，在有形無形的「召喚」下，解凍似地重新開啟（尋回）了醫者之所以為醫者的神聖榮光（最後無畏取下眼罩，拼死搶救染疫孕婦那場戲，除非鐵石心腸，試問誰不落淚啊？）；曾敬驊是台灣影視界兼具偶像光芒跟表演靈氣的瑰寶，這次的護理師「安泰河」又是一次可圈可點且讓人過目難忘的演出，從不管不顧的「理想主義者」逐步調整步伐，對現實有更多理解對心中的秉持便有更多捍衛的一段個人淬練，看得人肅然起敬，卻也由衷心疼。片中有兩段處理手法高明至極的jump cut（對切），極具「文學性」和「代入感」，尤其別具深義，第一次是兩個「死亡」，一個是染疫的護理長，一個是自殺的癌症病患，兩個無力回天的結局，一個是真正的無可奈何，一個是可以抉擇卻無力抉擇，人在「命運」之前的渺小，同時對二男一女三個主角造成了強大的精神激盪；第二次，兩個病人都在險象環生的情況下幸運救活了，卻也同時見證了兩個男主人翁勇於（甘於）犧牲的「視死如歸」，那，已經是一種意志的大勇，而不只是激情的浪漫。最後，兩個人隔著一道門盡在不言中的相視一笑，是一個耐人尋味的結語，我們方纔知道：這一個歷程，不只是一個浩劫，一個戰場，何嘗不是一次「再世為人」的「分娩」，一次人性良善經過塵世汰洗之後的「涅槃」。

誠如導演林君陽所說「《疫起》啟發自台灣曾發生過的真實故事，然而我們不是要在這部電影裡面重構歷史，而是希望能透過不同的角度探討人性的幽暗與光明。」（他不是陳義甚高，眼見為實，他是真的做到了），本片成功在劇中攸關「人性考驗」的諸多案例，取樣多元、指涉具象卻言簡意賅，各種不同立場的刻劃立體鮮明，有關彼此互為矛盾的描述合情入理（換成困在醫院裡的是你自己的孩子，如果是他們選擇躲進房裡「罷工」，你捨得苛責嗎？你會苛責嗎？），而薛仕凌飾演的「八卦記者」一角更是一個最耐咀嚼的設計，他從最初的事不關己（身入險地，對他不是為了正義或熱血，單純只是為了實質利益的自私與貪婪），到近距離承受了眼前大生大死、大是大非的撞擊，逐漸產生了心理和行為上的質變，脈絡呼之欲出，詮釋有血有肉，是一大看點，卻更是直接讓觀眾去做認同（投射）的重要位置，特別值得一提。

《疫起》片中以希望、敞亮導出了光明人性的瞻矚，卻沒有道德綁架的鄉愿（或「八股」），更沒有套路渲染的廉價溫情，反而深入淺出地達成了直擊靈魂的啟示與共鳴，有誰忘得了B棟那個跌倒又爬起的，喊了一聲「我沒事」立馬又往前奔去的胖胖的護士，雖然連臉都沒露，雖然短短一瞬稍縱即逝，卻已經是我2023年最永誌難忘的「經典角色」之一。

對了，特別聊一下林君陽這位新紅乍紫的「男神級」帥哥導演（不只得獎的「含金量」高，顏值也高），以前的印象在我心目中什麼都好就是「直男氣質」太強烈，過往的《我們與惡的距離》也好，《茶金》也好，美則美矣，壯則壯矣，但總覺得連感情濃郁處也拿捏得太過理智、審慎，連我淚點這樣低的人竟直到這一次才總算迎來了期待已久的「淚流滿面」，事實上，第一次看《疫起》時就被戲院裡此起彼落的啜泣聲驚到，那真的是打從心底哭出來的感動呀！若還有人誤以為這是一個宣導某些什麼的嚴肅電影，您可就大錯特錯了！

●作者：柯志遠／作家、資深媒體人、知名娛樂評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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