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麗》於去年坎城影展「影評人週」首映後好評不斷,故事深藏的驚人轉折,讓奧斯卡評委哭紅雙眼;其中,主演爸爸的《正常人》新星Paul Mescal,年僅二十七歲,闖入擁擠的奧斯卡最佳男主角提名,與《我的鯨魚老爸》布蘭登費雪、《伊尼舍林的女妖》柯林法洛共同角逐。本週上映後,好評燒出影評圈,在台北以極限量場次燒出漂亮的首週票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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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部神奇的電影,讓人想起名導法蘭西斯柯波拉之女蘇菲亞柯波拉的兩部大作精美的文青經典《愛情,不用翻譯》、《Somewhere》。不同的是,導演Charlotte Wells出身蘇格蘭,雖然出身貴族電影學校「紐約大學電影研究所」(NYU Tisch),卻非來自名門。電影《日麗》描繪了千禧年左右,出生英國中下階層單親家庭女孩,跟沒有扶養權的父親,在愛琴海畔「便宜」度假區土耳其「歐魯旦尼斯」的夏日假期。

《愛情,不用翻譯》由史嘉蕾喬漢森與比爾墨瑞飾演,在「東京柏悅酒店」(Park Hyatt Tokyo)片中少女與大叔擦出忘年戀火花;後者則是描繪一名縱慾且空洞的好萊塢演員,與被他拋棄的女人生下的十一歲女兒,共渡的夏日時光。兩部片的都可以「聞到」蘇菲亞柯波拉作品中濃濃的戀父情結。如果說,女兒是父親的前世情人,那父親就是女兒上輩子沒愛到的戀人,不是嗎?

《日麗》顯然也是一個戀父視角的故事,但看似恬淡的假日吉光片羽後,卻有著更多「醍醐味」。故事發生在導演 Wells 十一歲,當年爸爸三十歲。如今三十五歲,爸爸應該五十四歲了。在看到電影的結局前,女主角蘇菲說了一句令人印象深刻的台詞:「你不要打腫臉充胖子。」那是他跟蘇格蘭出身的父親 Calum 唯一的一場吵架,Calum 壓抑住了憤怒,這種憤怒也導向了全片巧妙設計的深核。而這個深核就是《日麗》的醍醐味。

歐魯旦尼斯肯定不是特別厲害的地中海度假勝地,他們住的也不是頂級連鎖飯店集團的昂貴房間。事實上,這間旅館甚至在 check in 的時候給錯房型,只以加一張小床彌補,整趟旅程飯店都在裝潢。我想,如果把他們的飯店比喻成,介於背包客棧的單人房,跟商務旅館特價房型之間,喜歡在台灣自由行的背包客可能還是較難理解。《日麗》父親被女兒嗆「打腫臉充胖子」是有原因的。

▲▲《日麗》導演Charlotte Wells描繪千禧年左右,出生英國中下階層單親家庭女孩,跟沒有扶養權的父親(Paul Mescal飾),在土耳其的夏日假期。(圖/美聯社/達志影像)
▲由東昊影業發行的《日麗》目前進入放映第二週,票房已破百萬。(圖/IMDB)

他們住得這種便宜旅館,應該是類似連鎖旅館集團的渡假酒店,但飯店的內裝卻看起來像是「Budget」酒店,也就是「宜必思」這類廉價酒提供的「快捷」子品牌。這種酒店沒有豪華裝潢、備品稀薄、房間空蕩,卻要佯裝成「大酒店」有燭光晚餐、歌舞表演、游泳池喝到飽酒吧。

住爛酒店、解開親子心結,似乎是「公路電影」的母題。如果《日麗》是一部公路電影,那《日麗》不免讓人拿公路電影之王德國名導溫德斯成名作《愛麗絲漫遊城市》(Alice in the Cities)來比較。《日麗》差就差在,一開始就「停滯」在度假目的地,無法靠著在偌大公路奔馳的移動風景、夜宿小鎮摩鐵,來「延遲抵達」不願面對的問題。

是什麼讓你不願意面對問題?是憤怒嗎,那是什麼原因令一個生命憤怒?貧窮嗎?令人憤怒的「自己的人生」其實早就抵達地中海彼岸,就這樣動也不動了一整個假期,就像 Calum 練習打的太極、就像天空中緩慢落下小女孩「卻不能參與」的滑翔翼運動。

▲▲《日麗》導演Charlotte Wells描繪千禧年左右,出生英國中下階層單親家庭女孩,跟沒有扶養權的父親(Paul Mescal飾),在土耳其的夏日假期。(圖/美聯社/達志影像)
▲《日麗》描述一對父女在土耳其度過的夏日時光。(圖/美聯社/達志影像)
假期中他們在幹嘛?逛市集,市集裡賣的地毯要八百英鎊。他們去潛水,女兒潛水搞掉爸爸用心良苦買的潛水眼鏡。爸爸很介意。但亂買的地毯不是比護目鏡貴更多嗎?當年的八百英鎊,筆者特別去查了歷史匯率,是三萬塊台幣。買了地毯、眼鏡、出了整趟度假的錢,還有爸爸 Calum 那台DV,他哪來的錢回去倫敦,照著他跟女兒說的大餅,開一間咖啡館呢?更別提那個他曾經嚮往的「音樂生涯」,我們可以猜他曾經是個樂手吧?

幸好,歐魯旦尼斯不是特別厲害的地中海度假勝地,一定夠是經濟實惠的。從旅館的一切這麼「經濟實惠」就看得出來。

但,從女兒的視角,老爸是決計不回愛丁堡(蘇格蘭首府)了。電影裡, Calum 由愛爾蘭新星 Paul Mescal 主演,蘇格蘭和愛爾蘭的口音其實是差很多的,但因為我們都不是當地人,Mescal 的模仿也差可擬一個搬去倫敦追音樂夢的樂手。選愛爾蘭出生的 Mescal 也是借用了他《正常人》的故事形象,一個被病妹虐的文學系窮小子,最後到大城市生活。從蘇格蘭去大城市,讓人想到電影《我們的英搖時光》,蘇格蘭出生艾倫麥吉的搖滾經紀人,挖掘了「綠洲」、「The Jesus and Mary Chain」。Calum 可能就是為了揚名立萬而搬去倫敦,但也可能之後都沒成公,只是另一個抹煞自己口音、做一份無聊正職的前「銳舞派對」(Rave Party)小子。

▲▲《日麗》導演Charlotte Wells描繪千禧年左右,出生英國中下階層單親家庭女孩,跟沒有扶養權的父親(Paul Mescal飾),在土耳其的夏日假期。(圖/美聯社/達志影像)
▲《日麗》男主角、愛爾蘭新星 Paul Mescal 入圍奧斯卡最佳男主角,被視為年度黑馬。(圖/美聯社/達志影像)
找上 Mescal 是「經濟」的選擇,既借用了《正常人》的口碑、角色形象當作支點,也讓愛爾蘭與蘇格蘭的差異化作電影的風味,這些都是《日麗》能夠幅射出跨越文化的宇宙性能量的關鍵因素。對我來說,這個故事中更具有經濟性,這裡的經濟性不是只談論角色的經濟能力這種「階級」背景,卻是透過「劇情結構」安排有效呈現導演思想的操作。

被各大影評稱為「深水炸彈」的《日麗》,其實相當巧妙的把劇情核心藏在電影結尾二十分鐘。在一百分鐘的篇幅中,前面可以說是「百無聊賴」,但卻靜靜的用碎片式的、回憶狀的濾鏡,鋪陳了不少事實,對我而言是階級地位、身份、家庭的資訊。丟資訊的速度非常慢,就像主角在片中打的「太極」。就是這,讓我想起蘇菲亞柯波拉,用濃濃的粉紅色眼鏡看「父親形象」《愛情,不用翻譯》、《Somewhere》。

▲▲《日麗》導演Charlotte Wells描繪千禧年左右,出生英國中下階層單親家庭女孩,跟沒有扶養權的父親(Paul Mescal飾),在土耳其的夏日假期。(圖/美聯社/達志影像)
▲《日麗》男主角與導演合影。(圖/美聯社/達志影像)
其實《日麗》剛開場,筆者以為父親受傷打石膏的手,是自殺的傷,後段揭露落魄音樂人的設定,合理猜測父親其實脾氣不好,到處跟人打架。導演 Wells 節制的影像語言,把情緒深藏不露,前因後果也只能讓觀眾透過碎片式的回憶慢慢拼湊。觀眾若要理解為何父親 Calum 這麼憤怒,其實也要觀察導演 Wells 通過有效選角、有效故事結構安排、揭露度假地點、旅遊行程的鏡頭位置,才能理解父親這個角色的人生。但更重要的是,故事末段導演以已婚、人母的女同志母親身份,回望父親。這個「現身」使用的相當「經濟」,因為導演只有一次機會、他只用了一次、務必確保這一次的「現身」,讓這一個故事「有效」。

《日麗》從現在的角度,已經是小成本製作中,小兵立大功的典範故事。成功把 Paul Mescal 推上奧斯卡男主提名,證明了導演功力讓這個故事的情感核心輻射進觀眾心坎。從當年的小女孩蘇菲,到如今的人母女同志導演,女孩生命中經歷的「奮鬥」或許是另一個可以化為自傳式故事的勵志敘事。畢竟光想,從土耳其度假勝地離開之後的蘇菲,作為單親家庭小孩,要獲得昂貴的紐約電影學校文憑,找到首部長片資金,這中間可能遇到個困難、經歷的失敗,絕對不比爸爸當年的困境小。

▲▲《日麗》導演Charlotte Wells描繪千禧年左右,出生英國中下階層單親家庭女孩,跟沒有扶養權的父親(Paul Mescal飾),在土耳其的夏日假期。(圖/美聯社/達志影像)
▲《日麗》為蘇格蘭導演夏洛特威爾斯(Charlotte Wells)首次執導的長片作品。(圖/美聯社/達志影像)
導演 Wells 跟蘇菲柯波拉的文青風格確實相像,都通過瑣碎的回憶,堆砌出一座對父親形象的幻想沙堡。但仔細觀看導演 Wells 與含著金湯匙的蘇飛雅柯波拉完全不同,蘇菲雅柯波拉的戀父情結沒有太多壓抑,泛著金光渴愛片刻背後,就是「因為有錢所以善良的」可愛。當 Wells「挪用」名家蘇菲柯波拉的文體時,這種風格的移植目的是什麼?

還是說,如果故事外的蘇菲人生其實很順遂,那恐怕是一個更富故事性(或謊言)的故事;如果故事外的人生跟電影描述的一樣刻苦,那這就純粹是一個勵志故事了。

於是我們懂了為什麼 Wells 的故事要這麼「經濟」,那是一種武俠片式的,必須一刀解開全部心結的「庖丁解牛」精神。這種克制、極簡、文青的影像語言,也將會是未來藝術電影世界的主流;但電影外的這些背景故事,真的跟電影有關嗎?觀眾在這些電影上投射的個人生命故事,又真的跟這個故事的初衷有關嗎?最後一個問題,長大之後的蘇菲,有成功幫憤怒的父親報復這個世界的惡意了嗎?還是,蘇菲其實也沒有想要報復?為什麼?


●作者:沈怡昕/影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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