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聖誕節左右,我人在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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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個很迷你的旅行,我是和女生朋友去的,她要去聽一個演唱會,我是為了吃美食看朋友,順便逛逛街。

我們兩個雖然沒有一起旅行過,好在認識有段時間,知道對方都是很無所謂的人,應該不容易誤踩彼此的點,加上也就三天兩夜,再怎麼不能忍受,我心想,晚上多喝兩杯應該也沒什麼撐不過。

誰知道第一天就出事了,有問題的是我。

說起來慚愧,我是數字白癡,最近年紀大了,症狀有惡化的趨勢,老把出發和抵達的時間看錯,還常跑錯航廈,導致從北京過去的她已經到了,我人還在台北。

她不但沒生氣,還一直安慰我沒關係。但那天是香港假期結束的前一天,回去返工的人很多,飛機非常滿,我費盡千辛萬苦,在兩個航廈中間跑來跑去,我的票務急得要跳樓,好不容易才拿到機位,確定會在晚上九點多抵達。

問題是,她特地安排了當天晚上和我在一間米其林星級餐廳吃浪漫聖誕大餐,我們還約好了交換禮物。

飯是肯定趕不上了,我想一個年輕漂亮的女生,單獨坐在米其林餐廳裡吃燭光晚餐,這畫面成何提統?於是已經很讓人無言的我,幹出了另一件更不是人的事情。

我一確定好班機,立刻打電話給一個香港男生朋友,要他在一小時之內找幾個適齡並體面的單身男性,去陪我這個女生朋友吃飯。

「妳為什麼不問我有沒有空?」他好奇問我。

「你不行,不夠帥。」我想也不想回答,再他還沒來得及掛我電話之前,連忙又加一句:「要風趣!我這個朋友很有靈氣的,說話悶的人不行。」

他被我激到說不出話來,很久才擠出三個字:「妳好嘢。」

沒到十分鐘,他就發了幾張照片過來,上面是三個男生,我把手機拉近挪遠,像個丈母娘似的審視了半天,最後在一個看起來最有型的臉上打了一個勾發回去,表示:就他了。

「從來只有別人替我介紹女生,今天我活像個媽媽桑,」他喃喃抱怨:「真是欠妳的。」

我很開心發訊息給女朋友,說如果她不想一個人吃飯,我替她安排了一個盲約,並把照片傳給她看。

「…..妳是不是和我媽說好了,故意趕不上飛機?」沒看到人,我都能透過屏幕感受到她狐疑的眼神。

總而言之,剩下的時間我就安心地在候機室寫文章,晚餐時間到了,我還問她那個男生如何,需不需要我打電話叫她回家關爐子?她說一切都很好,對方不是變態,人也很幽默好笑。

說不定這次本人將錯就錯,成就朋友的一段戀情呢,我嘿嘿竊喜,不過也可能只是我一廂情願,想蠢得有點價值罷了。

很不巧,衰事不會單獨來,該航班誤點,到香港已經比預期的晚。我一出機場就和她聯繫,問要不要去找她,朋友說不用,說等等回來和我在酒店碰頭。當時我雖然已經奔波了一天,但實在滿懷歉意,抱著她想幹嘛我都奉陪的心情,包括上山看夜景,大排檔吃海鮮,別說要我半夜搭巴士陪她去深圳24小時按摩,我親自幫她油壓指壓都可以。

沒多久她就回來了,手上拿著發光的氣球,另一隻手抱著大大小小色彩鮮艷的絨毛動物玩具,神色很平靜,看起來不像不開心。

但也不是很開心。

我問她今晚過得怎麼樣?那個男生還可以嗎?她一邊放下懷裡的戰利品和約會紀念,一邊說不錯啊!他講話蠻有趣的,很努力,吃完飯還帶她去坐摩天輪,在遊樂園裡玩遍各種小攤子,替她贏了很多獎品。

雖然是香港,海邊還是有風的,摩天輪上有點冷,男生很體貼,猶豫了半天,可能是想抱她,又覺得很唐突,最後把外套脫下來,輕輕蓋在她身上。

朋友感受著布料上的餘溫,回頭對他笑了笑。

「以盲約來說,他真是很周到的,連我在那邊玩遊戲射飛鏢,他都稱職到替我側拍錄影,」她忍不住問我:「妳真的不是花錢找的男伴遊嗎?」

我笑倒在一邊,拍拍她說我愛妳,但還沒到那個地步。

「現在還有那麼溫柔的男生,真難得,」她真心讚嘆。

我點點頭,在等她的那句可是。

「可是,最後我還是說要回來,」她笑著脫下低跟鞋,按摩著小腿:「大概是有點累了吧!想休息一下。」

那晚我們就沒出去,交換了禮物又聊到很晚,她說還是和女生相處比較輕鬆,用她的話講就是,「和妳在一起的時候,我是攤著的,連肚子都不必縮。」

我差點一個枕頭甩過去悶死她,這個剛吃完五道大菜的人明明就沒有小腹。

第二天我們睡到中午,吃了一頓豐富的早茶,下午閒晃了半天,就往紅館前進。演唱會是晚上八點多,我們在寒風中排著隊,這是我第一次在香港聽演唱會,忍不住探頭探腦,東張西望。大家都很有秩序,很冷靜的樣子,我轉頭看朋友,她一語不發,眼神中透著堅定。

我是陪人來的,怎麼搞得我才像粉絲。

票的位置不錯,能清楚看見舞台和旁邊的大螢幕,我晚飯一向吃得很早,還不到八點就飢腸轆轆,雖然覺得看任何表演一邊吃東西是很不禮貌的事,但終於忍不住和已經坐定的她說,我去買個東西墊墊胃。

用已經很不標準的廣東話問路,我找到小食舖,買了兩碗咖哩魚蛋和一瓶水,也沒忘記她愛喝的奶茶。時間算得剛剛好,等回座打開蓋子,歌手已經快出現了,現場一片歡呼聲,只有我忙著將魚蛋上的油用餐巾紙吸掉,大概是整個紅館最淡定的人,與旁邊揮舞光牌與加油棒的歌迷,形成一幅奇異的對比。

女歌手氣勢磅礡的出場,迅速唱了兩首快歌,大家跟著合唱,氣氛陷入瘋狂。我本來對這位歌手就不太熟,嘴裡又塞滿吃的,開口跟著唱有相當之難度。倒是專程要來聽演唱會的朋友也毫不激動,直到第三首歌,我偏過頭去問她,妳怎麼這麼冷靜啊?

她的回答讓我差點被魚蛋噎死:「這幾首歌我沒聽過。」

「啥?」我提高聲音,雖然很快就被觀眾的歌聲淹沒:「妳不是她粉絲嗎?」

她搖搖頭,「我只是想來,我覺得我來聽她唱歌,應該會哭。」

我傻了,心想一張票也不便宜,她因為我也在香港,特別為我再搞了一張,這麼大費功夫,我們還在冷風中站著排隊,結果坐在熱血沸騰的紅館裡,一個餓得前胸貼後背,一個連螢光棒都沒買。

要流淚,其實可以在廚房切洋蔥「妳最好感動哭,不然我最後叉得妳哭,」我揚揚手中的塑膠餐具,沒好氣地恐嚇她。

她笑著點點頭,轉過去聽歌。

其實我很怕她這樣不熱不冷的反應。

去年我這個朋友談了一場十分憋屈的戀愛,她付出了很多,對方卻連公開承認交往都沒有。一開始她忍著,覺得他可能是還沒準備好,兩個人就這樣小巷子裡牽手,大街上併肩,過了差不多一年,其實身邊的朋友們也知道他們在一起了,不知道為什麼男生就執著於低調,說感情生活是很私人的事,自己知道就好。

她也吵過,質問他自己到底是哪裡不夠好,為什麼連堂堂正正被稱呼為女朋友的資格都沒有。男生起初是皺眉,一臉妳又來了的態度,後來乾脆面無表情,說妳看妳這樣老是為小事發飆,我們適合在一起嗎?

一拳打在棉花上,無力感可以想像,於是她開始旁敲側擊,從他的社交平台上發覺蛛絲馬跡,包括看他點了誰的讚,留了什麼言,從哪裡轉發了哪篇文章或歌曲,分析一個個素未謀面的陌生面孔,和心上人的過去現在未來有什麼可能關係。

「了不起,」有次她翻完幾百條評論,就是為了找出男友圈的是誰,我不禁發出讚嘆:「妳可以兼職徵信社。」

她抬起頭看我,不知道是不是盯著電腦看太久,雙眼通紅。

笨與遲鈍啊,是幸福的代名詞,聰明人都是因為沒有安全感,才被逼成高手。

我接過她無數次的求救電話哭著罵他是傻逼,聽過她數不清個發誓說再也不要理他,結果那些保證都沒實現,過了沒幾天,她又元氣滿滿地和我說,我想通了,只要他還沒喜歡上別人,我就要繼續和他死嗑。

我總是回答好的,妳去。

我是一個很要面子的人,感情裡常常擔心「掉價」這個問題,怕看起來厚臉皮,惹人恥笑。這樣的心態當然過於老派,自尊心太強的人往往也得不到,因此很羨慕她總是有能掉下去再彈起來的力氣。你說是犧牲精神也好,不撞南牆心不死也罷,那種不計較誰喜歡誰比較多,總是我主動也沒關係,只要還有機會能觸碰到你就可以的拼命勁,我是非常佩服的。

那個時候的她生氣勃勃,和現在可有可無的狀態差很多。

不過她也沒得到。

最後那個男生還是說要分手,態度很委婉,理由也不重要。我是外貿協會,這個女朋友長得很漂亮,而對方外型有點像五官太集中的烏龜,所以當他說兩個人不適合,我的反應相當冷淡:「廢話,又不是拍國家地理頻道紀錄片」。

其實我和她一樣都不對,戀愛裡,態度高冷和熱情都是錯的,他喜歡你才是正解。

聽到演唱會的一半,朋友還是沒嗨起來,我開始刷手機,看見她的社交平台上點的最近一個讚,是前任的新狀態,他分享了一首歌,轉發的時候,他寫著boomerang.

唱首歌的原唱,正在舞台上賣力表演,我挑起眉毛,把手機遞給她看,她點點頭。

「他的前女友的歌單裡也都是這歌手的歌,歌單的名字同樣是boomerang.」

Boomerang是一個app, instagram上很流行,就是一個不斷迴放幾秒鐘動作的影片,我自己偶爾也用,效果挺有趣的。但可能有人不知道,它其實也是迴力鏢的意思,就是那種L型的木頭玩具,丟出去無論多遠,最後都會飛回主人手裡。

我終於明白了很多事。

包括她和我為什麼要遠道來聽一個陌生的演唱會,包括竭盡全力的她最後沒有得到獎品的原因,還有後來遇到再貼心的人,她都顯得無動於衷,筋疲力盡。

她特地飛了三個小時,參與她填補不上的空隙,向他愛過的致敬,與自己愛過的告別。

台上的歌手很有誠意,安可曲最少有五六首,一直坐得直挺挺的女朋友,在最後一首歌的時候終於低下頭。我拍著她的背,穩穩地,一下接著一下,聽見她哭著說:「我的數學一向不好,但我想,無論題目會不會寫,我把考卷填滿,總能撈到一點分。」

我將她的頭按向自己的肩,對著大屏幕,那晚第一次跟著身邊的人一起唱。

我從不覺得愛情是考試,也不認同有誰夠資格替別人打分,但如果它真的是,我想妳一定是最好的學生。

台上短髮的楊千嬅很美,正唱著大家殷殷期盼的曲目。

「望著是萬馬,千軍都直衝,我沒有溫柔,唯獨有這點英勇。」

就像妳說的,妳只是累了,想休息一下,再站起來的時候,心裡一定還是那個精神飽滿的熱血少女

「渴望愛的人,全部愛得很英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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