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討厭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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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其實,我也討厭春天、秋天跟冬天。

不過,我更討厭那些正值青春年華,全身散發著荷爾蒙的少男、少女們,在烈日陽光下、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不在乎任何人的眼光,自在地打鬧嬉戲,將熱血揮灑得淋漓盡致的模樣。

我總會想按下車窗,對著他們喊,「千萬要記得你們現在無憂無慮的樣子!十年後,你們會跟我一樣不滿這個世界,此時此刻你們臉上天真無邪的笑容,十年後,也絕不會再出現在你們臉上的,哼!」

但我只是想想,並沒有這麼做。因為憤世嫉俗的人,通常想的比做的多。

突然間,一個不長眼的高中生,太過專心地低頭滑手機,完全無視紅綠燈信號,直直穿越馬路。幸好我反應快,煞車踩得急,還順便踩好、踩滿,要不然只差十公分,我就會成了殺人凶手,面對這種事,我豪不猶豫按下車窗,對著那個孩子吼,「走路玩什麼手機啊?想死別弄髒我的車!」

高中生沒聽到,因為他戴著耳機,滿臉笑容,完全不知道自己差點就死在我的車輪下。我很想衝下車,搶走他的手機,狠狠往地上一丟砸爛,再吼他一頓,讓他哭著叫爹娘。但我沒有這麼做,再說一次,憤世嫉俗的人,通常想的比做的狠。

差點和別人生死存亡扯上關係,讓我的心情很差。於是我加快開車速度,想盡快抵達目的地,好擺脫這讓人煩躁的狹小車內空間。到了工作室樓下,我在旁邊空地迅速停好車。一走下車,看著眼前所謂的辦公大樓,其實也只是讓我心情更差罷了。

一棟老舊到不行的四層樓住宅,斑駁的外牆上,掛滿廉價的各色小燈泡,是以為每天都在聖誕節嗎?如果是試圖營造一種俗氣的氣氛,我只能說這樣非常成功。單薄褐色鐵窗,生鏽到禁不起一點外力衝擊。歪斜的木製招牌,風一吹就會不時飄下木屑。木屑落在我頭髮上,不知情的人八成會以為我昨天沒有洗頭。正面的牆面上,還能看出尚未被風雨完全洗去的老舊油漆壁畫,上頭寫了四個字「銀河大樓」,還畫了幾顆星星。這一切,在在都向世人證明著這棟樓有多千瘡百孔。

學設計的我,每天一早都要接受這樣的視覺震撼。本來就不美好的早晨,在此宣告全毀了,我只能期待到了中午心情能恢復一點。

我背著單肩大包,拿著圖桶走進位於一樓的咖啡店。這間店沒有名字,但老闆娘有名字,她叫李培秀,是個親切的女人。

「早,海若,妳等我一下喔!今天客人比較多。」培秀姊對我說。

我點了點頭,看著店內清一色的女人、歐巴桑、婆婆媽媽們佔據了所有的桌位。這個在抱怨兒子,那個在罵老公,不是在嫌婆婆不好,就是在說小姑壞話。

集中在這裡的怨念比地獄還深。

自從喝過培秀姊的手煮咖啡,其他地方的咖啡都不合胃口,因此成了死忠顧客,每天一定都要來一杯才能活下去。要不是這樣,光聽這些三姑六婆在那裡吱吱喳喳,我真的不如歸去來兮。

培秀姊在吧台內煮著咖啡,那手腕施展的巧勁,對待咖啡專注又真誠的態度,就像一幅畫似的。如果能把那個趴在吧台上哭得死去活來的太太馬賽克一下,就更好了。

每天都有女人來店裡向培秀姊哭訴,而培秀姊就像一塊專門吸收負能量的海綿,總是微笑傾聽,適時點頭,給予哭泣的人一些力量,我從來沒有看過她不耐煩。也因而這裡成了太太們的私人俱樂部,有什麼事就來這裡療傷。

我認為能忍受這些情緒的培秀姊很了不起,我很尊敬她。

「他怎麼可以這樣對我?我為他做牛做馬,他說要離婚就離婚,我算什麼啊?我不如去死一死啊!」吧台前一位四十幾歲婦女穿著很復古的大紅印花布連身裙,正哭得像個淚人兒。

「真是太過分,男人就是狼心狗肺!」一旁同行的朋友也流下眼淚,和大紅花連身裙婦女站在同一陣線。其他的太太們表情凝重,一副感同身受的樣子,但我想她們單純只是在想晚餐要煮什麼,家裡的衣服還沒晾,以及昨天的廚餘忘了倒這些事而已吧。

畢竟,這才是現實啊!

這世界上,只有你自己的事,才能讓你感受到悲傷。

培秀姊拿了紙巾給大紅花連身裙婦女擦了擦眼淚,那女人卻哭得更慘,像是找到一根浮木,多年的積怨在這時全都湧了上來。不要說長城要被她哭倒,太平洋都要被她哭到海嘯了。

「我不想活了,我不甘願啊!我要去死!我要讓他後悔!」大紅花連身裙婦女說著就想要往門外衝,在場的人全嚇了一跳。

站在門口的我只好趕緊讓開一條路,好讓她說到做到。適時地耍脾氣可以,拿自己命開玩笑就真的太蠢了。我翻著雜誌淡淡地說:「這樣妳也只是他死掉的前妻而已。」

大紅花連身裙婦女站在我旁邊一愣,下一秒哭得更慘。所有婦女的眼光同時看向我,好像是我要跟她離婚,我就是那個罪人一樣。好吧!如果說實話有罪,那我願意被送去坐牢。

「唉喲,沒那麼嚴重啦!不是都還沒離婚嗎?」一身紫的阿紫奶奶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在咖啡店裡,也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到那位婦女身旁,開始安慰她起來,還伸手溫暖地拍了拍女子的肩。

我看著穿著紫色套裝,頭上戴著一頂咖啡色淑女帽的阿紫奶奶,很想問她為什麼要把自己搞得像一條茄子,我對茄子過敏,看她這樣我眼睛好痛。但我不會問,因為這是阿紫奶奶的穿衣風格,無時無刻,無條件就是紫色。

「我給妳幾張愛情咒,妳燒完,調成一碗符水混進妳老公的洗澡水裡幫他洗一洗,就不會離婚了。」阿紫奶奶從茄子裡,不,從衣服口袋裡拿了幾張符出來,眾婦女看到符紙,好像看到梁朝偉還是韓國男偶像一樣,爭先恐後地說想要。

眼前這幕荒唐到我無法直視,只能不停翻著白眼。

倒是事主大紅花連身裙婦女動也沒有動,哀怨地說:「他都不想看到我了,怎麼可能還讓我幫他洗澡!」

阿紫奶奶一聽,馬上又從口袋裡拿出幾顆藥丸,一臉自信,「沒關係啊!我給妳幾顆安眠藥,讓他吃下去,睡死了再拖去洗,多方便啊!」

培秀姊一聽,急忙搶下安眠藥。我聽完這段話,白眼又再翻了幾次。

「阿紫奶奶,別這樣。」培秀姊正色制止,轉身帶走那位婦女,很怕她繼續被阿紫奶奶搞下去,真的會去尋死。

阿紫奶奶無辜地眨了眨眼,想用眼尾的三層魚尾紋來證明自己人畜無害,訕訕地說:「只是吃幾顆安眠藥,哪有這麼嚴重啊?偶爾我想老公睡不著也是會吃一下,還不是活得好好的?」

碎唸完,阿紫奶奶又瞬間變了張臉,像朵交際紫羅蘭,一桌一桌湊過去聊天,幫那些婆媽想餿主意。比如捲髮大媽抱怨兒子都三十歲了還待在家不出去找工作,快把她的存款都花光,她擔心以後自己老了怎麼辦,這個兒子靠不了,還能靠誰?

阿紫奶奶理所當然地鼓勵她,「再生一個啊!妳應該還能生吧!」

另一個剛結婚的可憐新婚女,說婆婆昨天半夜還跑進她和老公的新房,幫老公蓋被子,怕老公著涼。她身上只穿性感睡衣跟丁字褲,就這樣都被看見,早上和婆婆打照面時有夠尷尬。

阿紫奶奶一副「這哪有什麼」的模樣,「那就都不要穿啦!這樣妳婆婆肯定看到一次就再也不會進你們房間了。」

我聽了這餿主意,差點把手上雜誌撕成兩半。

阿紫奶奶就是一個這麼奇怪的人,她的白目事蹟,一本辭海的頁數都列舉不完。但我們也不能說什麼,因為她是我們的房東,這棟破舊四層樓的擁有者。明明只是四層高的樓房,硬要規定我們稱它大樓。

她說,常常把東西說大,人生格局才會大。

一樓是培秀姊的咖啡店,二樓是阿紫奶奶自己開的紅娘聯誼所,三樓是我和茉莉、丁熒一起創立的內衣品牌工作室,四樓目前空著。曾有人詢問表達租賃的意願,但阿紫奶奶都不肯出租,理由是覺得和他們沒有緣分。

阿紫奶奶最重視的,就是緣分。

是說我也很難理解那些要來租房子的人,到底是哪裡有問題?

我真心不喜歡這棟醜不拉嘰又破舊的大樓,整條大馬路就只有這棟建築,要到最近的社區步行還得將近十分鐘。銀河大樓就像被遺棄在世界的某個角落一樣,孤伶伶的,給它溫暖的,就只有鄰近的那盞昏黃路燈。

而我也和它一樣,只是我旁邊沒有任何一盞燈。

當初在找尋合適的工作室地點時,喜歡的地方要不是預算太高,就總是遲了那麼一步,好像全世界同時講好了,不讓我們輕易達成夢想。就在我們已經要放棄找工作室地點,掙扎著創業該不該繼續時,茉莉竟在路邊撿到一個迷路的混血小孩,剛好是阿紫奶奶的孫子。為了報答茉莉,阿紫奶奶就說三樓可以給我們使用,我們只要負擔水電費就好。

茉莉覺得這是天下掉下來的好運,沒有取得我和丁熒同意就直接簽了合約,還猛說這裡風水有多好。對,每次吹南風,工作室就要開三台除濕機!再說到交通有多方便?哈,當然方便,整條馬上路就只有這棟大棟,完全不會塞車。那生活機能有多好呢?也是,樓下就只有一間咖啡店,想喝咖啡就有,真、的、很、好!

於是我屈就地搬了進來,將就地使用這棟大樓,雖然我不相信阿紫奶奶老是吹捧自己大樓是塊福地的說法。對於一個什麼都沒有的人,當然也不會有擁有什麼信仰,自然不會迷信。

但品牌創立至今已經兩年,的確真的還算順利。遇到問題,也都一步步順利解決問題,就這樣走了過來。

這些日子相處下來,對於阿紫奶奶時不時的暴衝,和不按牌理出牌,其實也很習慣了。我只是常有一個疑問是,她說話這麼白目,怎麼沒有人對她動手過?她真的運氣很好啊!

「湯湯,妳說,我說的對不對?」阿紫奶奶突然指著我,要我認同她的建議。但我做不到,所以通常只要她一 cue 我,我就是裝傻放空。

阿紫奶奶沒有打算放過我,快步走到我面前,「湯湯,我在跟妳說話呢!」我無法再繼續置身事外,畢竟阿紫奶奶的臉就在我眼前十公分,幾乎快吻上我。我可沒有打算跟她多元成家啊!

我退後了幾步,不習慣和別人靠這麼近。

「湯湯,妳為什麼又翻白眼了?」阿紫奶奶不滿。

不然我還能怎樣?活著這件事,本身就很值得翻白眼啊!

我抬頭看到培秀姊已經煮好我的咖啡,馬上衝過去接下來,快步離開咖啡店,往三樓走去。而阿紫奶奶還繼續跟在我後頭。

「湯湯,妳要不要來我紅娘所當模特兒?」阿紫奶奶笑嘻嘻地說。

「不要。」

「上星期有幾個不錯的貨色,妳要不要參考一下?」阿紫奶奶踩著她的低跟鞋,腳步聲在我後頭叩叩叩地響著。

「不要。」

「那貨色的爸爸如何?如果妳喜歡年紀大一點的?有些老婆死了,離婚的……」

「不要。」

「那妳條件開出來,我幫幫妳。」阿紫奶奶熱情地說。

我轉過頭看她,明明年紀一把了,跟著我爬了三層樓,居然還能臉不紅氣不喘,一臉期待地等著我的答案。

「不要。」我說。

然後轉身開門走進辦公室,已經早上十點了,仍是空無一人,我啐了一聲,回頭發現阿紫奶奶不知道什麼時候離開了。

可能是我啐的那一聲很明顯表現了我的不爽。

「WeUp」是我和茉莉、丁熒三人一起成立的內衣品牌。我負責設計,茉莉負責行政、會計,丁熒則是負責業務。我們雖沒有限制工作時間,只要把自己的工作做好就好,但每當她們出勤狀況太不規律時,我仍會隱約感到不快。

茉莉會晚進公司,肯定又是去當佣人了,為了那個她暗戀了六年的學長上山下海。丁熒則是每天晚上混夜店,以駕馭男人來取得人生的成就感。我並不想評論她的私生活,不過老是看她到公司才醒酒,我就得忍住火氣,假裝一切都很美好。

我們三人的相遇,是件很奇妙的事。

茉莉和丁熒是大學同班同學,但在學校時並不熟。出了社會工作後,恰巧進入同一間公司,可是不同部門,相處機會也不多。直到兩人同時因公司縮編被裁員,一起到酒吧喝酒詛咒公司時,才真正親近起來。而我也因為生活失意,喝酒解愁,剛好坐在她們旁邊,才有了第一次的對話。

「我們主管什麼事都叫我做,連她兒子內褲都我去幫她買,沒有幫我加薪就算了,她怎麼可以在裁員名單上寫我?酒、酒、酒!」有些醉意的茉莉大聲跟酒保要酒。

我坐在她旁邊,覺得耳膜快破了。轉頭看了她一眼,茉莉也剛好轉過頭看著我,然後她笑了出來,對著不認識的我說:「我今天被裁了耶,我明天就沒有工作了耶!」

看著她,喝了不少的我,也有一種想把內心委屈都說出來的衝動。反正離開這裡之後,我們誰也不認識誰,這種短暫的交集,大概是這個快速的時代裡,讓人們能夠盡情發洩情緒的禮物吧。

但我始終說不出我的難過。也或許是不知道該從哪開始說,只能喝著酒,拿著筆,在衛生紙上東畫西畫,聽著茉莉和丁熒抱怨公司。畫畫始終是我和自己對話的方式。

「媽的,被裁就被裁,我才不相信這種爛公司能撐多久!老娘就算去便利商店打工,也不要在那種血汗公司拚我的命,浪費我的青春!」坐在茉莉左手邊的丁熒快速地乾了一杯。

「房租一萬,生活費八千,每個月要再拿一萬回家。我快窮死了,為什麼想要好好做份工作會這麼難?」茉莉抱怨著,拿著酒杯撞了我的酒杯一下。

我對她突如其來的示好感到有點慌張,便抬頭看她。她帶著醉意,笑著對我說:「希望妳沒有跟我一樣倒楣。」

我沒說話,因為我或許比她更倒楣,每個人人生問題的重量,是無法拿來比較的,沒有誰的比較痛,也沒有誰的比較不痛。

「找不到工作,我就去援交!」丁熒開玩笑說著,接著靠了過來,伸手撞了茉莉和我的酒杯。

丁熒順手抽走了我正在畫的塗鴉,「哇!妳好會畫,這女人畫得好美,可是眼神怎麼那麼可憐?」

我伸手抽回自己的塗鴉,脆弱的衛生紙卻破了。

「不好意思!」丁熒說。

我搖了搖頭,表示沒關係,反正這些等會也是要被丟掉的。

「妳這麼會畫畫,是畫家嗎?」茉莉問。

「失業中。」我說。

「連妳這麼有才華的人都失業,那我看我可能要去要飯了。」茉莉嘆了口氣。

「我就不懂了,為什麼我們要看人臉色啊?明明我們都是有能力的人,乾脆我們自己開間公司算了!」丁熒幫我和茉莉倒酒。

「創業不容易啊!」茉莉搖了搖頭。

「找工作也不容易啊,反正都不是容易的事,為什麼不選一個至少能讓自己開心一點的去做?你說是吧,帥哥。」丁熒說著說著,順便調戲了一下酒保。

酒保一整個狀況外,但仍客氣地笑了笑。

不知道為什麼,丁熒的這個提議竟讓我心跳加速,熱血沸騰,好像心臟就快從嘴巴跳出來一樣。我和茉莉訥訥地看著丁熒,這時的她,背後好像透著光,坐著蓮花座下凡來引導她的子民:別苦惱了,就這麼做吧!

「我想創業,妳們要不要加入?」丁熒自信地說。

「可是要賣什麼?鹽酥雞?陽春麵?」茉莉問。

丁熒沒回答茉莉的問題,只是看著我,「妳之前是做什麼工作的?」

「我是服裝設計師。」

「那就好啦,妳設計衣服,我來賣衣服。」丁熒指著茉莉,「妳來做行政兼會計剛好,祝我們生意興隆。」丁熒說得理所當然,好像公司已經成立也開始賺錢了似的,舉起酒杯敬我們。

我難得地笑了,茉莉也是,三個女人開心地喝過一瓶又一瓶酒,慶祝公司成立。這晚最後的印象是,我走進洗手間,然後就什麼都不記得了。

(明天待續)

本文出自《若你看見我的悲傷》商周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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