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許菁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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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在沙發上聽了一個晚上的徐佳瑩。好久不關心臺灣流行音樂,徐佳瑩居然已經出到第四張專輯了。滿好聽的:不只是她仍然從詞曲間隱隱透出的才華洋溢,許多編曲也做得很有味道。讓人得轉過身去正面看著她,要看著她,專心聽她說故事那種引人入勝。

她出道的超級星光大道也就是我唯一追過的一季。看流行歌曲比賽不是我的嗜好,甚至本來是有點鄙視的。但其他朋友在學生會辦公室裡看了起來,我也從善如流跟著看──哎呀,好好看啊。立刻折服成戲迷。女孩們都非常喜歡李伯恩,林芯儀的台語歌,一開口就征服所有南部小孩。我們跟著小胖老師、黃韻玲點評得頭頭是道。而親眼目睹、第一次聽見徐佳瑩的成名作《身騎白馬》,當然可以算是我們世代集體記憶之一了吧。沒有人能否認她那無法被錯認的才華和光彩,立刻就讓她變成她自己了。

五年後她累積了好多作品。Youtube上的自動播放清單轉呀轉,一口氣轉了十幾首歌,貓咪都聽到睡著了。

徐佳瑩變得好像是臺北女生呀。畫了眼線畫了長長的睫毛,長長的腿長長的頭髮,在瀏海後抬眼靜靜定定地看著你。明明很在乎,但也知道在乎沒有用,誰在乎誰傷心,抱著這種心情進進出出感情間。在感情裡打死也不要吃虧。但真問她為什麼那麼怕吃虧,她也說不出所以然。睜著大大的眼睛,很有個性地,很美麗但很倔強地不要吃虧那樣。也可以喝酒也可以跳舞也可以帥氣地刷卡也可以跟男生回家也可以流浪在雙人床間。但她感冒時妳拎著熱湯去看她時,她很憔悴地坐在妳為她擺好的餐具前,怔怔流下淚來。妳作為一個好朋友,輕輕拍拍她的背。那樣的臺北女生。

臺北女生通常不真的是臺北女生。臺北女生往往有一個不是臺北的家,在過年過節的時候要回去。她會從小小的租屋處,光鮮亮麗地拉著行李去搭捷運,搭到臺北車站,在複雜的地下道間穿梭,上高鐵,坐下來,喝一口小七買的咖啡,聽哀鳳裡的音樂。她盡力維持那從都會區回到家鄉的形象。她不會離開臺北很久,因為其實沒有那麼好的收入可以四處旅行。也沒有那麼久的假期。而假期要節省起來去聽起來比較異國風味的歐洲。即使不去歐洲,也想去京都吃甜點看楓葉。比較標新立異的臺北女生會去印度、泰國、柬埔寨。臺北女生在鏡頭前笑得很美,分不清楚她在對誰笑,但她在那樣的角色扮演當中是得笑,就該那麼笑,很美地笑。

臺北女生不想結婚但也不想單身。臺北女生有能力——無論是經濟或智識上的——抵抗要把她捕捉回潛留在現代化城市下的父權暗流。那被寫好的,議程改都不能改的文化霸權。長輩說話不回嘴,老公晚歸做宵夜。彷彿她少也賤而多能鄙事的十八般武藝,在婚姻市場上都不算數,她孓然一身只剩下生育與照護的價值,任三姑六婆品頭論足。臺北女生不是很喜歡單身,眼光也不是那麼高,她想找的是可以一起在人生裡旅行的伴侶,出現的卻總是想透過擁有她來證明自己是人生勝利組的男孩們。在玩具箱裡少一個漂亮能幹女朋友的男孩們。

「你是要我,還是要一個會認真聽你說話、陪伴你,跟你朋友家人處得來的有陰道的人類?」臺北女生常常在心裡這樣默默地質問躺在身邊的男朋友們。

男朋友們都說現在女生沒有公主病最好了。但當臺北女生皺著眉頭談論稅務、房地產或市長選舉的時候,臺北女生好像又不可愛了。可愛到底是什麼?是馬尾,還是雙馬尾?是笑起來的時候會先抿一下嘴唇?是看電影的時候會被嚇一跳讓男生握住她的手?為什麼可愛總與激起雄性保護欲有正相關呢?但我覺得我的臺北女生朋友們最可愛的時候是她們在熱炒店喝了啤酒大聲說「幹馬英九下台」。

真正的臺北女生有軟弱的時候——城市是這樣一個會吞噬掉靈魂的黑洞啊——但她真的需要妳的時候她不是落難的公主。她是不得志的白居易,被一份雞肋般的工作勒得看不見出路,而臺北居大不易。

這首都的願景與創新被老男人們佔據了版面。可其實,臺北的輝煌繁華都是臺北女生撐起來的。她們在城市機器裡做大大小小的螺絲釘,編織人群成政經網絡。在臺北女生的手下,高樓從平地興起,夢想從遠方降落。她照料著百工在市井間穿梭,餵飽鰥寡孤獨,扶穩了改朝換代。

多數人看臺北女生是一個女生,但我總覺得是臺北讓人變成了臺北女生。這城苦她心志,勞她筋骨,雖是咬著牙奮鬥卻仍然笑咪咪地,別人輕賤她卻還是心懷大志。

我聽了一個晚上的徐佳瑩。她問,「我們是不是比從前完整?和誰過著理想的人生?」我想著我曾經做過臺北女生。我花了很大的力氣才從臺北畢業。我沒有跟誰一起過理想的人生。不過,幸好,我倒也可以問心無愧地說,天降大任於斯,是那城讓我成了臺北女生,終究能了人所不能。

本文出自《臺北女生》二魚文化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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