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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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遇過很多人,不投機的擦身而過,有趣的留下來做朋友。安安算是比較特別的,因為她其實不是我朋友圈的一份子,可我和她見面的次數比有些朋友還多。

她是我的美甲師。

安安開著一家很小的店,裡面只夠放兩張椅子,店裡只有她一個人,幾乎沒辦法接沒預約的客人。我常去的原因不是因為她技術特別好,而是因為我懶;她的店離我很近,走路十分鐘內就能到。還有一個原因是,我不太熱衷於趕人潮,除了工作之外,人多的場合讓我有點累,住酒店也比較喜歡精品旅館,連健身房都選小的個人工作室。髮型和美容也是一樣,服務業對我來說應該是隱私的,規模大的店往往太驚人,讓人覺得要打扮整齊才不突兀,可弔詭的是,我就是要去被打扮整齊的呀!

安安的店就很好,色調很簡單雅致,沒有可怕的蕾絲裝飾,精油薰香的味道是清新的小蒼蘭。她有一張甜蜜的笑臉,每次推開她的門,就像踏進朋友的客廳一樣溫馨。

女人和服務者之間的無話不談是男人無法理解的,坦白說,我也不明白,所以我喜歡安安。她的話不多,回應恰到好處,舉手投足都透著溫柔,像在對著你說,嘿,不願意說話就不要說好了,可如果你想聊天,我都在。

有次我走進店裡,安安聽見推門的聲音,立刻對我展開笑容。

我匆忙坐下打開手提電腦,對她說:「不好意思等我一下,馬上就好。」

她點點頭,拿來一個枕頭讓我墊著電腦,又倒了一杯溫水,替我將插頭插上。十分鐘後,我把電腦闔上,呼出一口氣。

安安在我對面坐下:「趕著交稿嗎?」

我說是,她笑著搖頭:「真不知道妳這些故事都哪來的。」

「這是商業機密,洩漏了要滅口。」

「對妳來說,什麼時候一段感情才算結束?」她突然問我。

「寫出來,公開發表換稿費的時候吧!」我想了想,「這就叫做愛情與麵包不能兼得。」

她大笑,沉默一陣後開口:「這件事,我從來沒有對任何人說過。」

2.

五年前的安安,和現在完全不一樣,穿著性感,妝容精緻,身上的道具不但只選名牌,還非爆款不戴。她在酒店工作,賺錢很快,家裡狀況改善之後,剩下的錢打扮自己,天經地義。

她和一班姊妹都想,趁年輕貌美多賺幾年,年紀差不多就找個老實人嫁了,一生也就這樣,可她偏偏遇見了小馬。

他是她的客人,第一次和朋友來這種風月場所消費,舉止羞澀,帶著初出社會的靦腆。挑小姐的時候,大家都起哄讓小馬先選,他很不好意思,眼神不敢在女孩子的臉上停留太久,估量著根本沒細看,伸手指了指安安。

她不知道為什麼,霎那臉紅了一紅;姊妹們身材比她好的有,長相比她美的有,小馬可能只是隨便挑了一個,但她還是有點高興,她告訴自己,一定是因為沒經驗的客人比較好應付。

她很快坐在小馬旁邊,兩人都有點尷尬,一直要到幾杯酒之後,他才放鬆一點,告訴她自己是剛搬來這個城市工作的,被當地的朋友接風,吃完飯大家說要來玩一玩,死活不讓他先走。

小馬的側臉很好看,鼻子很高,眼睛細長,兩鬢的頭髮剃得短短的,安安不敢挨著他太近,從頭到尾小馬都沒有把手放在她身上。

但不知道為什麼,安安覺得她就是他的。

很快小馬就喝醉了,其他人還在玩,一個朋友讓幹部進來:「讓這個小姐把他送回家吧!她的出場費我買。」

幹部遲疑了一下,陪著笑臉回答:「不好意思先生,給你換一位好嗎?安安從來不出場。」

對方還沒反應過來,安安扯了扯幹部的袖子,用很小的聲音說:「沒關係,客人這麼醉,我破例一次好了。」

幹部驚訝地看著她,安安知道他心裡想什麼,開著酒店做生意,客人要是不醉才稀奇,哪次她買過帳。

但根據某個說不出來的原因,她就是覺得,自己不能丟下他。

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將小馬拖回去之後,安安已經滿身大汗,妝也糊得差不多,她把小馬的頭在枕頭上側放,站起來準備離開,他在睡夢中嘀咕了一聲,頭也不回地,把手伸到身後,下意識抓住她的手。

那晚安安沒有走。

第二天早上,小馬比她早起,安安被他站起來的動作驚醒,他轉過頭,有點尷尬,但對她笑了笑。

「早安,」他說,安安點點頭。

「妳要不要先洗個澡?」小馬問她,安安站起來,他立刻禮貌性轉頭,坦白說也沒什麼見外的必要了,但他就是覺得應該避開視線。

這個小動作讓她感到很舒服。

洗澡的時候,安安盡量讓腦袋放空,想著等等要怎麼和小馬道別,她決定要以輕鬆成熟的態度面對昨晚的事,千萬不要小家子氣,給對方該負責的感覺。可當她穿好衣服從浴室走出來的時候,小馬正靠在門口等她。

見她頭髮半濕,小馬笑了:「又不趕時間,為什麼不把頭髮吹乾?」

他伸手將她額前的濕髮撥到耳後,安安傻楞楞地看著他:「我、我找不到吹風機…」

小馬把她拉進浴室,從抽屜中翻出吹風機,讓還沒反應過來的安安坐在洗手台上:「我來吧!」

他吹頭髮的姿勢非常笨拙,手指在她的髮根中亂撥,讓安安自覺像一隻薩摩耶,好幾次他還將她的長髮捲進風筒,只能頻頻道歉。安安低著頭,突然哭了,即使在吹風機那麼吵雜的聲音裡,她都能聽見自己被擊中的聲音,心臟好像破了一個小孔,有種金色的、美好的東西往對面那個人緩緩流過去。她有點慌,因為發現自己攔不住,說好的輕鬆成熟都不知道飛到哪個時空。

等小馬吹得差不多了,將安安的頭抬起來,才發現她淚流滿面。

「抱歉抱歉,」他手足無措:「第一次幫女生吹頭髮,吹得太醜了對不對?」

安安說不出話,只能一直搖頭。

「那一定是肚子餓了,」他將她抱在懷裡:「我們去吃飯。」

3.

之後的三天,他們都一直在一起。第一次在他的朋友面前出現,大家一見安安都傻了眼。去酒店的人都有個不成文的規定,白天與晚上是兩個世界,當晚發生的事當晚散,不能說不能見光,帶出場的小姐就算過夜,醒來一定要走。一方面她們要回公司報到,不然酒店會照算錢,同時也是個脫身的時間點;除非是包養,沒有人會把酒店的小姐往白天的場所帶。

安安對小馬提過要回公司報到,小馬沉默一會兒問她:「如果妳三天都不回去,怎麼算錢?」

安安報了一個數字,他偏著頭想了想,笑著牽起她的手:「那就不要回去了。」

她呆住了,不敢相信自己的好運氣。

接下來幾天,剛到這個城市的小馬帶著她到處玩,無論身邊的朋友如何擠眉弄眼,嘲笑他沒見過世面,第一次出去玩就「沉船」,他都不以為意。

安安一直告訴自己,小馬只是一個比較投緣的客人,這三天就當一個受薪假期,結束了也該醒了。可等她回到生活正軌之後,小馬還是與她保持聯繫,他也提過要來店裡找她,但安安不肯,說唉呀你別花這個冤枉錢了,我們自己外面約就可以。

身邊的姊妹們聽到她這樣說,忍不住搖頭。

小馬很快開始工作,找了房子租,起租的那天,他帶著安安去看,問她覺得如何。安安點點頭,說挺不錯的,採光很好。小馬開心地笑了,帶著點害羞:「那妳願不願意搬過來?」

安安呆了兩秒,緩緩轉過頭,外面的月光很亮,銀色的溫柔從窗戶洩進來,流淌在深色的木地板上,美得不像現實;可她想,這一切和小馬認真的神情比起來,還是差了一點點。

在安安撲進小馬懷裡的那一刻,她聽見自己說好。

4.

我想他們接下來的日子一定很甜,因為直到現在都能勾起安安臉上一陣笑意。安安縮短了工作時間,盡量不打擾小馬上班,雖然這樣會減少收入,但她並不在乎。她甚至想過換個工作,畢竟如果長遠來看,她的職業一定是個問題;想到這,她又訕笑自己異想天開,現在就想那麼多的人,是自己和自己演對手戲。

可兩人之間發生的片段,又讓她覺得這次說不定就是一生一世。

像她後來才知道,小馬家雖然環境不錯,但家教甚嚴,物質上並非予取予求,那次和她相處三天,已經是他一個月的生活費。像有次小馬帶她看電影,等入場的時候遇見朋友,安安下意識甩開小馬的手,想要避到一邊,他卻緊抓著她不放,若無其事地與她併肩與友人聊天。

安安並不以自己的職業為恥,但她很高興他也這麼想。

在一起大半年之後,有天小馬回家,面有難色地與安安商量,說自己的親戚要來借住,她在這裡不方便,能不能找間旅館避開幾天。

安安不疑有它,溫順地答應,小馬有點愧咎,保證會盡快介紹她與家人認識,以後兩個人就能名正言順,不必躲躲藏藏。雖然兩個人都沒說,但安安知道自己要過長輩那關,是有些難度的。

她不是小孩子了,以前談戀愛,以為喜歡是最重要的,後來覺得不可或缺的是緣分,等到喜歡和緣分都變得虛無飄渺,才發現時間是關鍵;能堅持到最後的人,總會得到什麼東西。

等到小馬的親戚離開之後,搬回來的安安才發現不對;她的私人物品被收得一乾二淨,連家裡打掃阿姨都換了一個。在她逼問之下,小馬才承認,這幾天來住的,是他家鄉的未婚妻。

安安晴天霹靂,同時將過去日子的一些疑點都連接起來;她明白了小馬為什麼總是手機不離身,常常在陽台講很久的電話,逛街吃飯都要定位自拍,還有幾張不讓她入鏡。

小馬對哭著的她解釋,自己和未婚妻在一起很多年,兩個人早就沒有激情,剩下的是家人的感情,以及雙方家族千絲萬縷的商業關係。坦白說安安也知道這種藉口是劈腿的慣伎,老套至極,但就在她收拾行李要離開的時候,小馬拉住她說了一句,妳就這麼捨得我?

安安一陣心酸,提著旅行袋的手鬆了,哭著投進他懷裡。

5.

我是個很好的聽眾,故事講到這裡,都沒有打斷安安一句。但我心裡旁白非常多,像這種話聽起來就是權宜之計好嗎,裝可憐的男人最要不得啦!對別人心軟就是對自己殘忍,沒有分不開的關係,有的只是敷衍的藉口。

可我也明白,事不關己的時候,道理都是一套套的,如金玉擲地有聲,但根本無濟於事。

兩人和好後,小馬不讓安安再去酒店上班,他每個月給她一點錢,雖然和她之前的收入不成比例,但她是溫馨而甜蜜的。畢竟這世界上只有兩種表達愛的方式,一種是花錢,一種是花精神;小馬每天與她相處,又願意照顧她的生活,除了遠方有個女人能理直氣壯地讓她偶爾離家幾天,安安大部分的日子並不受影響。她的好處是不吵不鬧,最多默默流淚,她的懂事往往讓小馬內疚不已,再三保證等待是值得的,他只是需要多一點準備。

他們並不避談未來,小馬甚至開玩笑說過,以後他們的孩子要像安安,自己才會多疼他一點。老實說,她目前對孩子並沒有太大興趣,但安安喜歡小馬說「他們」的神情,讓她覺得自己不是唯一對往後有計畫的人。

她相信小馬,認為只要願意等,該來的就會來,時間不會虧待她,將與她同一陣線。

過了幾個月,有天晚上小馬面有難色地回來,安安一看就知道是怎麼回事。她雖然委屈,但也知道為難愛人於事無補,於是默默收拾了自己的東西。臨走前,她特別細心檢查環境,將家裡收拾得一塵不染,連一絲頭髮都不放過。

小馬在一旁看著她,特別不忍:「要不我們再租一個地方,可能小一點,但妳就不用搬來搬去。」

可她要聽的不是這個。

安安轉過頭嫣然一笑:「別亂花錢,我沒事的。」

出門前,她特地給了打掃的阿姨一個紅包,叮囑她千萬別在未婚妻前提到她的存在,老人家充滿疑惑,但保證一字不提。

她在旅館住了一週,回家的那天,安安還買了菜,準備下廚為小馬做晚餐,阿姨在一旁幫手,突然說了一句,小姐妳真會過日子,不像太太,從來不煮飯,和先生都是叫外賣。

她腦袋一陣空白,耳朵充滿嗡嗡聲,但她清楚聽到自己反問:「太太?」

阿姨有點尷尬回答:「先生說是未婚妻,所以讓我叫她太太,方便一點。」

安安麻木地點頭,繼續切菜。

她明白了,原來只有自己在為將來打算,不,或許這麼說是不公平的,小馬也在計畫,只是她計畫的是未來,他計畫的是離開。

那天安安做了一桌菜,在小馬還沒下班回家之前,帶上門走了。

6.

後來安安報名了課程,在別人的店裡幫了幾年忙,存夠了錢,開了這間小店。我開始有點明白她為何如此溫柔,大概是因為失去過非常重要的東西,所以比別人多一份恬靜與淡定。

「你會不會覺得我很傻?」她問我。

我搖搖頭。

這個時候店門突然被推開,一個年輕人走進來,他滿臉笑容,什麼也沒說,遞了一支花給安安,是那種玻璃紙包的深紅玫瑰,一看就知道不新鮮,放再久都開不了。

「唉呀!沒事浪費這個錢做什麼,」她嗔怪地說。

「剛下班,想來看看妳,路口有個賣花的老太太,看著挺可憐的,就買了一朵。」他不好意思地回答。

我低頭微笑,神還是公平的吧!

或許溫柔懂事的人注定累一點,到最後誰欠誰也無法計算討要,但一定有人會出現,心疼你曾經那麼傻,把多給出去的都還你。

鮮花勝放,燦爛如海,有人匆匆路過,驚鴻一撇,有人隨意摘取,辜負美麗,有人駐足停下,留戀芳香。

我知道這世上很多事都是講運氣的,可無論多少陣狂風來襲,多少場大雨傾盆,請你不要忘記搖曳綻放。

風雨再大,都有人會在奼紫嫣紅中認出愛的模樣,將你配在襟前,如珠如寶,日出日落,至始至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