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蔡詩萍我對老朋友說,婚後最怕的是,只要我跟妳意見齟齬吵起架來,妳就會翻舊帳。而一翻舊帳,我幾乎沒有贏妳的機會。有時,連我都忘掉了的一些事,妳竟然可以如數家珍,像按下啟動鍵一般,一件件,一樁樁,連珠砲似的,一股腦兒的,從記憶匣裡傾巢飛出。像玩接力籃球一樣,妳若一球一球丟過來,再快我也接得下,可是妳若一次丟兩球,丟三球的,我自然破綻百出,疲於奔命了。「會嗎?」「會啊!婚後不久就領教過了,很吃驚呢!」「看不出喔!」「所以才很意外啊!」「其實……」「其實什麼?」「其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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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囁嚅的,猶豫著……

「其實女人皆如此啊!這樣講,你會平衡一些嗎?」他看看我。「啊,這樣啊,不會平衡一些,不過會好受一些是真的。」我點點頭。

我跟朋友的對話結束。問題既然回到了女人皆如此,那也就等於沒有標準答案了。而各家的答案,要靠自己去摸索了。我是很不願意跟妳吵架的。一來,我本來就不愛吵架。總覺得吵架像玩命,腎上線素徒然激增,面紅耳赤,心跳加速,全身緊繃,本來可以論理的事,一下子,也被自己的焦躁給干擾了,什麼道理也說不清了。二來,我委實也不會吵架。吵架一定是要堅決相信自己是對的,對方絕對是錯的,才能讓架吵得天翻地覆,理直呢固然氣壯,理即便不直仍然要氣壯。我這種天生雙魚座,知識上的相對論者,總相信意見跟我不同的人也不是完全沒道理的。別人吵架,我當第三方,持這立場倒算客觀,可以評價他們的對錯。但自己吵起架來,可就吃虧大了。還沒吵,承認對方也有道理,就先輸三分了。吵起來,處處給對方餘地,簡直是從頭輸到腳。三呢,欸,妳還真是很有吵架的本事。既懂力爭到底,又可舉一反三,更可負隅頑抗,尤其搭配感性訴求,我幾乎沒有一次跟妳發脾氣,或引發爭執之後,我是能全身而退的!記憶中,確實有一次,我生氣了,妳不服氣,我們爭執了。鬥氣三天後,是妳先道歉的。事情原委是這樣的。那天我在辦公室,電話響了。那端一位女生客氣的問:

蔡先生嗎?

是啊我是。

蔡先生你上次賣給我們的書,裡面有些信件,我們怕你會想保留,所以通知你,看你要不要再看看。

喔,你們搞錯了吧!

啊,會嗎?你是蔡先生本人嗎?

是啊我是啊。

那就沒錯啊!這些書是從你蔡先生那拿回來的啊!

咦,奇怪。可我並沒有給你們書啊!

噢,這樣啊……啊對啦,我們沒說清楚,是你太太叫我們去你家清理出來的一堆書啦!抱歉沒講清楚。裡面有一些私人信件,我們想你恐怕還想要保留,所以打這電話問問……對方是二手書店。我終於弄清楚了。我有一堆書到了他們手上,他們整理時發現了一些我的私人信件夾在書裡,所以好意通知我,不料,却引發了一場我跟妳的,綿延幾天的冷戰。

我於是打電話給妳。「老婆,剛剛有一家二手書店說我有什麼書在他們那,怎麼回事?」

「喔,我,嗯,就是你書房裡不是堆了很多架上放不下的書嗎?」妳解釋著。

「我知道,那妳是怎麼了?」我語氣冷冷。

「那我就想,想啊反正堆在那你也沒看啊,我就整理整理,賣給二手書店啊!

整理出空間,你也可以放新的書嘛!」妳應該聽出我的不悅,試著緩和氣氛。

「妳賣了幾本?」

「不多啦,幾十本吧,最多百來本吧!」

「書店的說法,看來不止!」我是生氣了。

「大概兩三百本吧!」

「不可能,不止吧!」

「嗯,也許五六百本吧!唉唷,我也沒仔細算啦,大概五六百本吧!反正堆在那你也都沒看啊!」妳被我逼的也有些不耐了。

「妳不覺得很過份嗎?明知是我的書,為什麼都不事先問我一聲!」

「啊你也知道啊,一問你,你又會說你自己整理。哪一次你自己整理,會整理出結果的!書房不是越堆越滿啊!」換妳語氣不悅了。

「妳沒有事前問我,通知我,就是不尊重!」我說完,啪一聲,掛下電話。

那個午後,妳撥了幾次電話給我,我氣得不接。晚上回到家。我板著一張臉,直奔書房。

說真的,還真是邪門。明明書店說約莫拿了六百多本書,但我進了書房,却看不出到底哪個角落堆的書少了,哪個架上層層疊疊的書少了。不過感覺起來,似乎是稍稍有點不一樣。可是,也不是很有把握,也許,也許就是因為已經知道書被「盜賣」了六百多本,所以感覺怪怪吧!妳想跟我解釋,但我實在氣在心頭。

我氣,妳明知我嗜書如命。我氣,妳明明講好了,書只要不溢出書房,就可以容忍。我氣,妳即便要處理,也該跟我打個招呼啊。我氣,我根本不知道妳處理掉的書裡有沒有我還需要的。我氣,我氣,我氣的是,也許,氣的就是要發洩一股情緒吧!妳回駁的並不是沒道理。妳說書房都滿到沒什麼迴旋空間了。妳說書都堆到一不小心倒下來會壓倒女兒了。妳說書堆著沒看,不是廢紙一堆嗎?妳說這樣堆著一落一落的書就不信你要的時候就能找得著!

我說妳說的都沒錯,但我就是不爽妳事前不打招呼事後不道歉。

妳說幹嘛這麼兇!道歉就道歉嘛,反正書都已經賣了,還能怎樣!

我一聽更生氣,說不想道歉就不要道歉。隨即走出書房,拿本書自己在客廳

獨坐。妳砰一聲,關上房門,拋出一句:整天只會留這留那的,要不是我東收拾西整理的,房子再大,也會像你以前住的地方,變成垃圾場!

我沒再回妳話了。我知道,妳一扯又可以扯到我那間堆滿書籍的小屋,扯到我們以前賃屋居住時的書滿為患,還生白蟻的往事。妳又可舉一反三了。我閉嘴

沉默最好,反正這一次,我確定妳理虧,妳怎麼可以不通知我一下,就變賣我的書呢!我們沉默了一天。我們沉默了兩天。我們沉默了幾乎第三天。

第三天晚上,我回到家,女兒跑過來對我說,媽咪買了你愛吃的牛排喔,晚餐吃大餐喔!

欸,我能怎樣 ? 女兒都出馬了。

這是我們和解的方式之一,透過女兒傳遞訊息。我拍拍女兒肩膀,安慰她,沒事啊,爸比沒事啊!

吃飯時,妳先道歉了,不該沒事前告訴我,就賣掉我的書。

我嘆口氣,欸,算啦,誰叫妳是我愛的老婆啊!欸,算了。

妳笑了。加上幾句:我看有空你就整理一下書房,不用的,就請二手書店來收,空出來還可以再放新書啊!

我還能說什麼?乘勝追擊妳最會了。得理不饒人,我最不會了。我還能說什麼!

那之後,我們整理了兩次書房,又賣掉十幾箱的書。這應該是極少數我吵得贏妳的一次,我印象很深,就是因為次數太少了。

但事後想想,似乎我也不算贏。

這次妳是先道歉了。可是,換來的,卻是我也同意了書房堆到種程度後,是該不定期的清理清理。以夫妻長期相處,需要一些遊戲規則來看,應該還是妳贏了,妳用看似輸掉一場賣二手書爭議的道歉,却贏得整個家庭生活必須有秩序的主導權。誰說,我吵得贏妳呢!其實我吵不贏妳,我損失亦小,所得亦多。畢竟,我得到的,是溫暖、乾淨、舒適的家,每個中年男子都渴慕的家。

而妳,想想,為了我也讓步許多,以前我難以想像妳會容許我們書房如此凌亂,如此像個舊書攤子,堆疊著一落又一落的書籍。而今,妳只是不時提醒我,整理一下吧,挑一些不要的,賣給二手書店吧!

然後,在朋友來訪時,妳即關上書房門,客氣的跟朋友講,都堆了老公的書,太亂了,不好意思。我能說什麼呢!只好一肩扛下,這亂了一室的責任。我雖吵不過妳,但我愛妳給我的一屋溫暖與甜蜜,給我獨留書房一角的自在。我何必在意吵不吵得過妳呢?本文出自《我該怎麼對妳說:日常即永恆》時報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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