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文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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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一》

先是某個太早降臨的秋冬清晨,我從美國剛回來,時差還沒有調整完成,突然被叫醒。清晨七點,可愛的小甜點(Bakery)伸出白色長長的舌頭,因為天氣溫差太大,因為管家自己怕熱把暖氣關了,而且打開大窗,當天陽明山氣溫下降至攝氏十一度……,小甜點因為服止痛藥,導致低血壓,立即昏倒,突然……走了。

然而,這個分崩離析的故事,才展開序幕。

我以為這只是一個意外,在無盡傷痛中,我不願意沉浸其中,依約一週後再度因工作出國,我以為自己已經在某個谷底,還在痛苦與放手之中掙扎,突然間台北告訴我,我的另一個寶貝成吉思汗急性腎衰竭,可能是被隔壁鄰居噴農藥感染,他必須立即麻醉洗腎,而他早有嚴重的心臟逆流,風險很高。

我跨海在機場簽了同意書,上飛機時看著空中的雲,一會兒彩霞,一會兒昏黑,半醒半茫然狀態中,度過了飛行的時光。

抵達台北,飛機剛降落,我立即打開手機,訊息顯示他麻醉醒來,安然度過。

但從此以後,每一個好消息,都蘊含下一個壞消息。成吉思汗度過麻醉風險,醒了,但無法洗腎。因為外科醫師經驗不足,管子沒接好,隔天必須再手術、再麻醉,重來一遍。終於他還是度過麻醉,洗腎了,但全身顫抖,我當下曾經開口希望讓他在我懷裡平安離去,但醫生叫我給他機會。五天後,在忽好忽壞的消息交錯中,他孤單寂寞地在冰冷的醫院中,清晨五點五十分,走了。

那天清晨,手機一響,我已意識到我失去了他,我一直以來的心肝寶貝之一。

前後十四天,我失去了兩個寶貝,毫無準備,過得恍恍惚惚。

寂靜的牆和寂靜的我之間,仍有野花,仍有落葉,有一年好不容易盛開的樹之花蕾。

無盡的路途在無盡的牆間挺直延展,但我在哪裡?我們的故事不該如此結束。我知道生命有彎道,有懸崖,有順流,但有時候也有逆轉。死亡,為何如此逼趕著我?

整個過程中,我沒有流一滴淚水,事實上我想大哭一場。但不知什麼力量,阻擋了我,我已不完全是我自己。

我的理性告訴自己有很多痛要慢慢淡忘,很多新的路要慢慢走下去。過往有苦有樂,有失去的遺憾,但更有曾經擁有甜蜜的回憶。

一路隨心感觸,不必哭泣。帶著微笑,輕輕看待生命中的起起伏伏吧。

這不就是所謂的無常嗎?

於是我決定不把力氣花在悲傷,我知道這樣我便會失去克服困難的勇氣。

我該把沉重的心情,化為一點點冷靜,照顧好更年邁、更衰老的另一隻小狗南禪寺,就算為了我自己吧!關於死亡,我需要時間……喘息。

我若把時間只浪費在流淚,那只能準備面對真的會讓我淚流滿面的後果。

那段時間我開始和自己在深夜對話。點香、燃燭。是的,傷痛會留下永久的印記,它會在你心裡掘出一個洞,築個巢,然後盤踞在那裡。儘管它只是你生命中的一小段,但人對傷痛有一種自然演化的頑強記憶,它會吞噬周圍一切溫暖的情感。我不想讓自己漸漸失去愛的能力。

我得學會若無其事的帶著傷痛生活。別把一刻,變成永恆。

徹夜我告訴自己,孤獨是一個美麗的時刻,讓我們體驗,真正的我是什麼,透過自我省思並把外在的自我放下,向尊嚴、向虛榮、向地位、向一切投降,放下。

這一刻,我什麼都不要了,只有在最孤獨和痛苦的時候,我才願意說這句話。而此時,我們反而可以找到自己。

也許我們都需要經歷一種失魂落魄的日子,才知道自己曾經擁有的快樂有多少,才能和「過去」真正的相遇。

《之六》

他們說日子是一寸一寸過的,而我今天為了搜尋資料,居然驚訝已經二○一八年了。

多麼可笑,人的理性和知覺是如此脫離的。去年十二月三十一日我還抒寫了跨年的感悟,可是我的認知鐘擺,卻頑固停留在二○一七。

由於失去兩個毛小孩,寸寸的心痛,使我認知不了年歲的移動。我反而知道小甜點走了兩個月又四天,我知道二月四號,再十天,成吉思汗也走了兩個月。

我的時間軸不是公眾的日曆,是我的孩子離開的時間。

而我手上,還有一個病痛末期的南禪寺。我陪著她,目睹她的痛苦,她仍有堅持,她想回家,想躺在自己的新床,想主人抱著她,心安地睡覺。

看著她,擁有最好的醫療,最盡心的照顧,我想:小甜點突然意外走,成吉思汗因為鄰居的櫻花噴了農藥……他們突然地走,是一件壞事嗎?

小甜點住院二十天,但除了初期,一轉到台大動物醫院,他的病情就穩定了,沒有太多折磨。他求生意志堅強,出院那天,他傻傻地不敢相信自己終於脫離了,重獲自由。但是一個人為的疏失,十二天後他因溫差變化太大,突然走了。

我捨不得,也覺得對不起他。但他走得毫無痛苦。已經十六歲半的小狗了,未來折磨難免,這樣走,不好嗎?

成吉思汗一生以吃為志業,當他不能吃時,對他而言,生命已失去意義。這輩子,他是來圖個快活的,討厭醫院,見到針筒,還沒有注射,已經叫得如殺狗聲,聲傳千里。他後來即使洗腎成功,救回來,若如南禪寺這般折磨,這混小子可不吃這一套。活和死,他都要痛快!

而南禪寺病了三年多,最後這兩個月,她的疼痛、疲憊,如一個已然變形的生命體。我那個永遠雄霸天下的南婆子,沒有了威武,只剩下最後一丁點小小願望,希望我們抱著她,烏溜溜的眼神彷彿想告訴我什麼,「媽媽,我受不了了?」

於是,這兩個月來,我的認知完全和二○一八無關,它不是新年,是生命經歷中新的一頁。

我必須重新認知死亡,學習接受,它如此緊迫,我才剛剛放下了一點苦澀,另一個死亡已經降臨;才從無可言喻的無助中走出來,一個病危的「親人」,又叼著死亡的鐘擺,在我面前滴滴答答地算時間。

直到鐘響。

我想這次我會哭,有能力哭……

因為南禪寺用她的痛苦,讓我學會放手,學會對生命所有答案的接受,更讓我明白那兩個突然走的小孩,不見得是不幸。

你不能抗拒死亡,但你可以看穿它。



《為愛奔波》

時報出版

「你不能抗拒死亡,但你可以看穿它。」――陳文茜

*本書版稅全數贈予台大動物醫院「街狗醫療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