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萬別讓片中比例偏多的情慾描寫誤導了對這個電影的定位和評價,與何蔚庭自己的前作《幸福城市》遙相唱和,《青春弒戀》同樣也像一篇寫給歲月苦難的懺悔書,更像刻鐫在成長廢墟上的斑駁碑文,看似漫不經心地四處游走,其實佇立在一個俯瞰蒼生的制高點,做了一次鞭辟入裡的城市觀察與年代書寫。戲裡的人們無不遍體鱗傷鮮血淋漓,交織成怵目驚心又逼近眼前的城市縮影,一個個無聲嘶吼著的青春群像那麼匪夷所思,卻又那麼似曾相識,全片筆觸森冷,胸懷悲憫,題旨格外宏大,是我個人2021自己最鍾愛,心靈感受到的撞擊最沉重也最強大的一部台灣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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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蔚庭自成一格的敘事結構恣意揮撒,不是矯情,不是炫技,更像是一種呼吸吐吶獨創門派的武功心法,往往成為電影最讓人目不轉睛的魅力所在。《青春弒戀》以四段式裁切來架構故事,乍看支離破碎,但因為每段的節奏精準、戲肉飽滿,完全不會給觀眾造成情節各自為政的焦慮感,再加上手法高明的「線索」設計(林柏宏面無表情騎著單車的鏡頭出現了數次,每次出現帶來的戲劇效果都產生了全新的質變,跟詭譎的銜接),這樣跳躍、穿插的時間軸拼貼,竟完全無損於「一氣呵成」的緊緻紮實,展現的是對於故事裡一切情緒、情感脈絡的瞭若指掌,即便解構再重組,都顯得大氣從容,有條不紊,對於部份觀眾或許是一種閱讀挑戰,卻絕對是這個電影光彩奪目的最大亮點。

▲(圖/齊石傳播提供)
▲林柏宏騎著單車的鏡頭貫穿了整部電影,為戲劇效果產生了全新的質變。(圖/齊石傳播提供)
何蔚庭的人物塑造也是一絕,藝術電影喜歡佈置角色精神的「失重狀態」做為描寫核心,《青春弒戀》裡的主角們個個像都市裡尋求歸依的游魂,卻被賦予了鮮活、立體的精氣神。他們可能是蒼白、鬱悶、無所適從的,卻不至於流於一群無病呻吟的符號,他們有血有肉有情感,甚至都還保有關懷比自己更蒼白的人的良善與本能(「林柏宏VS.丁寧」、「李沐VS.陳庭妮」),精彩至極的劇本讓這些類似「邊緣化」的人物處境對於一般觀眾都具備了感同身受的「理解」與「共情」,也讓劇中所有演員都有幾近量身訂造的演技鋒芒:林柏宏從頭至尾詮釋了一種無形無影卻讓人覺得如蛆附骨的偏執狀態,李沐對孤獨的畏寒與逃避、陳庭妮對孤獨的無助和宣戰、林哲熹對孤獨的反思與扭轉,這幾個角色內在的氣息隱約貫通,卻又分別成功形塑出彼此「孤獨」的迥異,其他,丁寧臨窗一個無語的眺望足夠濃縮了一個中年女子別無選擇之後的放逐與釋懷,姚愛甯的張牙舞爪之下,引人唏噓的徬徨其實昭然若揭…。幾個特別聰穎的好演員,因為對於導演和劇本全然的信賴託附,交出了足以讓人刻骨銘心的超凡演技,這是《青春弒戀》第二個讓人過目難忘的亮點。

▲(圖/齊石傳播提供)
▲《青春弒戀》中的主角們有著彼此「孤獨」的迥異。(圖/齊石傳播提供)
「性」做為《青春弒戀》鏡像角色心理跟刻劃故事主題的「儀式」,在電影裡有著大量的呈現跟深邃有力的處理,「性」之於林柏宏是一個與世隔絕(自我封錮)的避難所,對於李沐和陳庭妮是溺水前掙扎去抓住的浮木(對陳庭妮,也曾經是揮之不去的夢魘),對於丁寧是一種雙向的救贖(以一種包容付出的形式),對於姚愛甯,就跟她的cosplay一樣,都是在一無可取的立足點企圖張揚「自我存在」的自我催眠,而李沐與陳庭妮、林哲熹的兩場身體接觸,都襯托以傾盆而下的滂沱大雨,抽象地由外而內給了人物適時的「洗滌」。與「性」相關的場面可能被拿來做為宣傳時的話題,然而箇中涵蓋的訊息卻多元而關鍵,是值得進一步咀嚼的重中之重,一點都不膚淺。

▲(圖/齊石傳播提供)
▲李沐和陳庭妮對彼此感情,就像是在水中抓著的浮木一般。(圖/齊石傳播提供)
看完《青春弒戀》之後的感慨萬千,其實很難準確地以言語形容,真要細細剖析,竟像是一股讓人窒息的「歉疚」(很難得一個電影結束後帶來的是如此深層厚重的歉意)。不曉得一個身處紐約、上海、東京的觀眾會不會有相同的感受?然而,對於現時當下的台灣,是否成為一記警鐘?是非扭曲的政治生態、暴戾敵對的社會氛圍、失去堅貞韌性的婚姻價值、在躁進膚淺的利慾追逐中疲於奔命的父母…,我們究竟造成了多少「我恨這個世界」的孩子?他們被遺棄在一個又一個搬空的房子裡、一個又一個「沒有人告訴我為什麼會這樣」的艱澀磨難裡、一個又一個承諾(暗示)要認真守候卻又抽離得讓他(她)手足無措的處境裡,他們走投無路,他們跌跌撞撞,他們拼了命逃離卻在「自由」的漂泊中被孤獨吞噬,他們的腳下踩不到實地,他們不知如何定義哪個去向才是自己的未來?他們,甚至連求救都不知該如何求救(不然怎麼叫做孩子?),他們,其實不是「他們」,他們可能是我們的子女、晚輩,可能是那個你每天都要擦肩而過的鄰居家的「小明」。

▲(圖/齊石傳播提供)
▲《青春弒戀》除了講述愛情、孤獨之外,更是對於關懷孩子的警鐘。(圖/齊石傳播提供)
欣慰的是,在這樣讓人冷汗涔涔地直面事實之後,在無邊裹捲的黑霧中,何蔚庭導演終究還是為這個冷漠疏離的世界留了一扇透光的窗,就像《幸福城市》有那稍縱即逝的「與母親盪鞦韆」的童年閃回,那個主人翁還能在滄桑回望的剎那依稀領略到「幸福」,《青春弒戀》的最末一段《小張》在篇幅長度上明顯跟前三段不成比例,卻那麼震撼人心地交代了創作者在述說、梳理這個故事的同時,所蘊含的一個態度:但凡有一個這樣的「小張」(林哲熹演的角色),可以勇敢地停止飄盪,可以孤注一擲地開起自己小小的餐廳,可以一如既往地相信自己曾經奮不顧身去守護的感情,那麼,或許我們這些「有罪的大人們」,就還來得及去對這個倥傯衝撞孤立無援的茫然世代道一聲歉:對不起,孩子,你真的辛苦了。對不起~

▲(圖/齊石傳播提供)
▲「小張」在《青春弒戀》當中,即使被拋下,也能奮不顧身去守護的感情。(圖/齊石傳播提供)
補充:「小張」(張冬陵)、「玉芳」的角色名字從《幸福城市》延用到《青春弒戀》,仔細比對,看來沒有太過明顯的因果指涉,或許是何蔚庭創作思維一種內部宇宙的趣味吧?


●作者:柯志遠/作家、資深媒體人、知名娛樂評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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