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時候給《斯卡羅》一個單純從觀眾立場出發,通俗一點也輕鬆一點的論述了。辯證一齣戲背景史觀的是否翔實、週全未免沉重,就戲論戲,《斯卡羅》有豐沛跌宕、引人入勝的情節脈流,有密如繁星、火花迸射的角色族譜,有波瀾壯闊、豪橫霸氣的敘事功底,眼見為實,《斯卡羅》在製作預算不成比例的主觀局限下,拍出了大陸歷史正劇如《三國》的波詭雲譎、大勢翻騰,拍出了日本長篇大河劇的緊緻起伏、高潮迭起,拍出了好萊塢蠻荒冒險電影的兇險境地、寫實氛圍,導演曹瑞原再一次為「作者論」提交了一個具體佐證的完美成績單,身體力行地做到了「點石成金,點將成神」的創作功能(使命)。史學專家的放大檢視,政治陣營的內宣攻防,其實離電視機前的普羅大眾都有些遙遠,《斯卡羅》叫好叫座的主要原因或許只有一個,不是還原了觀眾的歷史補遺、溯源回歸、土地認同,何嘗不能解讀只是因為這是一齣台劇屏幕難得一見的「好看的好戲」,一齣足以並肩國際A級製作水平讓台灣觀眾與有榮焉的,看起來特別「過癮」的好戲,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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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卡羅》的情節以1867年美國商船「羅妹號」因颱風擱淺在恆春半島琅𤩝(今「恆春鎮」),避難船員因誤闖原住民族斯卡羅酋邦(琅𤩝十八社)被誤判為入侵者而遭出草砍首的慘案做為梗概,前半部的「追查船員下落」後半部的「緝捕血案真兇」串連成貫穿全局的主體故事線,再襯以虛構人物「蝶妹」這個女主角「半蕃半漢」的身世來歷做為副線,紀事手法奇正互見,事件因果彼此激盪,把一齣戲眾多角色關係間的矛盾、衝撞、妥協、糾纏,以一種爐火純青的說故事技巧全部揉攪成間不容髮的「戲劇鏈」結構。

▲改編自小說《魁儡花》的公視史詩戲劇《斯卡羅》講述1867年「羅妹號事件」,讓這段歷史故事受到關注。(圖/公視提供)
▲改編自小說《魁儡花》的公視史詩戲劇《斯卡羅》講述1867年「羅妹號事件」,讓這段歷史故事受到關注。(圖/公視提供)
戲中,聚焦凸顯的主舞台「琅𤩝」,彈丸之地,卻匯集了立場、利益、圖謀殊異懸殊的各路人馬:自廈門渡海調查的美國領事、藉勢平蕃的大清總兵、祖靈囑託與土地共存亡的斯卡羅酋邦,以及寄附在這荒地上茍活求存的漢人村落,在同一個事件發展的起承轉合途程裡,各自幅射出讓劇情張力越演越烈愈發不可收拾的元素份量,極其龐雜,極其紊亂,卻超乎預期地被梳理得層次完整,脈絡清晰。不得不然的爾虞我詐,轉折繁複的暗潮洶湧,出神入化的調度駕馭,《斯卡羅》呈現出了近年台灣影視罕見的屬於戰爭的「肅殺感」,風聲鶴唳,劍拔弩張,好幾次甚至有在看吳宇森電影《赤壁》的錯覺,而這也是《斯卡羅》最讓人屏氣凝神欲罷不能的亮點高光。尤其最愛看吳慷仁(土生仔)、雷洪(河洛人)、夏靖庭(客家人)三人同框的戲,既是唇齒相依,又是暗懷鬼胎,不過蕞爾窮鄉的幾股小勢力,竟隱隱透著「天下三分」的針鋒局面,甚至可以看成一個微型世界的縮影,一個吊詭時代的縮影,有意思極了。

▲《斯卡羅》還原150年前被遺忘的台灣歷史,「羅妹號事件」在恆春半島南端發生船難,繼而引發一連串事件。(圖/公視提供)
▲《斯卡羅》還原150年前被遺忘的台灣歷史,「羅妹號事件」在恆春半島南端發生船難,繼而引發一連串事件。(圖/公視提供)
剛開始看《斯卡羅》,觀眾可能會被接連拋出的巨大議題嚇到,諸如:美國人為羅妹號罹難船員追緝兇手,原住民記憶裡卻潛存著曾被洋人屠戮滅族的恐懼,百年深仇,誰才是罪惡源頭?蝶妹被漢人鄙夷被「生蕃」敵視,李仙得征戰立功卻因為「生在法國」被質疑不是美國人,落得個遠走他鄉(一場在軍營中和一隻蝙蝠一吐心中憤懣,真是神來之筆),人生而為人的價值是否注定必須被這些原生的標籤所綑綁、制約呢?一個「羅妹號事件」將幾方勢力裹捲進來,誰是為了正直公義?誰是為了權力征服?這些命題都很大,也都被做了相當程度的深刻挖掘,然而隨著劇情一路鋪陳,逐漸,或許會發現「人」才是真正的主角,努力認真「存活下去」的意志本能,對誰都一樣,什麼時代都一樣:蝶妹、李仙得在身份認同的縫隙裡尷尬但頑強地存活;斯卡羅大股頭卓杞篤在外力威脅內部挑釁間捍衛尊嚴地存活;三村居民(他們都是官府定義上的「流民」)在安身立命的漫長掙扎中隨波逐流地存活,這齣戲以那個時代(處境)的「獨特性」、「複雜性」微妙地體現驗證了人類宿命的「共通性」,吳慷仁匍匐在地,邊嚎啕邊生啃著未熟的稻米的鏡頭,一如文學家斯托夫人筆下的黑奴籲天,鏡像了劇中所有困在窘迫裡身不由己,走投無路卻脫離不了的每一個角色,那份「求生慾」,那混著泥沙的污濁淚水,是無奈無助無力悲情的一個出口,澎湃緜長,感人肺腑,還具體有力地教人感同身受。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若說生存的殘酷是《斯卡羅》內在的題旨,他卻選擇了以悲憫的筆觸來講述這個故事,劇中通篇沒有任何扁平符號化的「壞人」,例如三村的頭人各有現實盤算,出發點終究為的是讓依附他生活的村民們能夠溫飽;李仙得心心念念將「文明」帶進蕃界(雖然有部份史學家批評跟現實紀載的本人相比有「美化洗白」之嫌),出發點也不是為了自己;《斯卡羅》裡,人性良善的底線並不因生存的困難艱險而扭曲,給了戲劇一個主tone光明的基調,第八集蝶妹為了「母親的部落」不得不上山示警,當族人夜襲漢人兵營,她卻以必死的決心唱著兒時媽媽教的歌,走進火槍的射程之內……,一場戲驚心動魄,卻又感人肺腑,類似道德良善的處理扣人心弦,這是一個創作者的高度,也是一個作品令人動容的高度。

▲吳慷仁在《斯卡羅》化身社寮頭人長子的水仔,為戲足足瘦了11公斤。(圖/公視提供)
▲吳慷仁在《斯卡羅》化身社寮頭人長子的水仔,為戲足足瘦了11公斤。(圖/公視提供)
跟法比歐、溫貞菱比起來,吳慷仁的戲份不算最多,卻肩負了最重要的媒體宣傳的責任,慶幸的是影帝就是影帝,吳慷仁自己超越了吳慷仁。有些了不起的演員,你看他演這個角色便會忘了他上個角色的任何痕跡(例如:黃正民),吳慷仁不是這樣的演員,以前,吳慷仁演任何角色,在表演的方法、氣息、特質上,始終都還保留了自己的風格和脈絡。一直到《斯卡羅》!在《斯卡羅》裡,你是看不到吳慷仁的。像山壁上的一塊岩石本來就在那個位置,你只看到在時代的隙縫碾壓下拼盡全力也要活下去,出賣靈魂也要活下去的,卑微至極卻強韌至極的,以不可思議的吊詭生命力粗暴地活著的社寮頭人:水仔。這個角色怵目驚心,演員為角色剝掉一層皮的鞠躬盡瘁,更是讓人歎為觀止。

《斯卡羅》的選角出彩,擲地有聲的演技光芒處處可見,查馬克的「大股頭」卓杞篤,沉穏內歛,卻箍緊了斯卡羅一族深邃的無畏與尊榮,型和戲都立體鮮明,舉手投足,呼之欲出。法比歐的「李仙得」幾乎貫穿首尾,既是洞察著紛亂時局的視角所在,也承載著自己地位遭受質疑的十字架,表現亮眼,可圈可點。其他如黃健瑋角色塑造的紮實沉厚,周厚安跳脫靈動又情感飽和的存在感,都讓人印象深刻,雷洪、夏靖庭,甚至到戲近尾聲才現身的梅芳,無一不是導師級的演技,全都讓人過目難忘。

▲溫貞菱在《斯卡羅》劇講出四種語言(英語、台語、客語、原民語),展現驚人的語言天份。(圖/公視提供)
▲溫貞菱在《斯卡羅》劇講出四種語言(英語、台語、客語、原民語),展現驚人的語言天份。(圖/公視提供)
最讓我感覺驚艷的,還是不得不對溫貞菱的表現肅然起敬,多重語言的技術難度且不說,人物的面向掌握完整,才著實教人佩服!「蝶妹」這個角色是牽繫無數劇情推進的靈魂人物,可說週旋在所有身份立場迥異的人物之間,隨著身處場域不同,溫貞菱精準地呈現、刻劃該一人物的處境氛圍,幽微處見細膩,時而柔弱,時而大器,她肢體語言的運用掌握特別好,她很多時候肩是縮的背是駝的眼光視線是朝下的,因此,當蝶妹不得不挺身而出的幾場戲,那個果決,那個擔當,那個豪壯,前後對比,愈發顯示出氣場的穿透力驚人。《斯卡羅》裡頭,溫貞菱遇上「蝶妹」這個角色,蝶妹遇上溫貞菱這個演員,都是可遇不可求令人擊節讚賞的精彩緣分。


●作者:柯志遠/作家、資深媒體人、知名娛樂評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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