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論壇》柯志遠／《隱秘的角落》逼視隱密角落的你自己

始料未及，排山倒海，短短十二集的驚悚懸疑劇《隱秘的角落》一個多月來掀起熱播狂潮，叫好叫座，話題不斷，豆瓣網評分一段飆上2020開年來大陸原產劇的逆天最高分9.2，秦昊的暗黑演技再次獲得一致性推崇，劇中一句平淡無奇的對白「要一起去爬山嗎？」講得人毛骨悚然，成為網路上瘋狂熱傳的流行語；戲裡他唱的《小白船》登時從家喻戶曉的經典童歌，成為公認最讓人汗毛直豎的恐怖歌曲；三個少年主角渾然天成卻又讓人坐立難安的演技，也獲得前所未有的討論和迴響；毫無疑義地，《隱秘的角落》坐上了第二季度「現象級爆款」冠軍。

《隱秘的角落》改編自推理小說名家紫金陳原著《壞小孩》，故事從三個分別有著邊緣社會背景的孩子意外目睹謀殺案揭開序幕，敘事軸線將種種人生裡的必然、或然因素捲裹、發酵，故事的懸念、矛盾、兇險以無法逆料的速度和程度越來越錯縱複雜，也越來越不可收拾。《隱秘的角落》從單一事件橫拓成幾個核心人物的家庭探討，再進而放大成對於整體社會結構許多平時隱而不見卻具體殘酷存在的傾斜不公現象的觀照、挖掘與控訴，藉由一個故事展現的視野格局幽微而深邃，以音樂實境秀節目《幻樂之城》2018跟任素汐等人合作的音樂MV嶄露頭角的年輕導演辛爽，駕馭「繁複結構」、「多元議題」的手法出類拔萃，稱得上「橫空出世，一鳴驚人」，整齣戲題材匪夷所思，人設見所未見，轉折出人意表，演員精彩絕倫，《隱秘的角落》同時也是我自己身為戲迷2020至今「必追華語劇排行榜」當仁不讓的第一名。

以「目擊者」角度開啟一個懸疑故事的設計在歐美、日本的推理小說中並不罕見，《隱秘的角落》可貴在不以「類型戲劇」的通俗驚悚訴求做為單一的創作目的，成功地將層次更高的人生命題做為角色和情節的依據，走戲峰迴路轉，走心鞭辟入裡，直擊世界秩序的崩毀，然後重組；見證人性層出不窮也避無可避的陰暗，卻不做廉價、媚俗的救贖；經歷導向死亡的無辜無助，卻不忘經由王景春飾演的退休刑警「老陳」為這個晦暗世界的結局，保留一扇象徵良善與希望的，透光的窗。《隱秘的角落》被安排做為愛奇藝自製劇《迷霧劇場》系列的第二單元，雖然沒有前一單元《十日遊戲》改編自東野圭吾小說《綁架遊戲》的赫赫有名，沒有朱亞文、金晨、耿樂那麼整齊的卡斯咖數，但卻因為這些處理細節的深入人心，意外地開出了更上層樓的紅盤。（《十日遊戲》的豆瓣評分是7.3）

現年34歲的小說家紫金陳，有「中國東野圭吾」的評價，2017年小說《無證之罪》首度影像化（秦昊、鄧家佳主演），與同年和潘粵明一人分飾雙角的的《白夜追兇》被公認是一舉開闢了「高規格華語刑警推理劇」大門的里程碑級作品。今年除了同為《推理之王》系列的《壞小孩》翻拍成了平地一聲雷的《隱秘的角落》，第三部《長夜難明》也已經拍成了「迷霧劇場」的另一單元《沉默的真相》，擔綱的是《白日燄火》的柏林影帝廖凡，以及因《鎮魂》大紅的人氣小生白宇。大神級IP的加持，原是「翻拍劇」的兩面刃，「原著黨」拿著放大鏡檢視「毀IP」的出征吐槽時有所聞，但超乎預期的是，在由《壞小孩》到《隱秘的角落》的翻拍過程裡，對原著部份細節的更動不但讓原著發燒友心服口服買單了，甚至一致贊同劇版在人物設定（尤其三個小孩主角）的調整更勝於小說，情感更加飽和的描寫和詮釋少了原著的神秘跟森冷，卻有了更能讓觀眾跟著劇情一路共情、共感的心理認同與黏著，讓敘事的筆觸更有人味更有溫度。

《隱秘的角落》的成績斐然，劇本的出色當表第一功。劇情的抽絲剝繭，帶來的不是理所當然的豁然開朗，反倒是洞悉潛伏人性的柳暗花明，直擊犀利，言之有物，這是《隱秘的角落》第一個引人入勝的非凡之處。故事舞台的「即視感」則是讓觀眾身歷其境的第二個加分元素，特色鮮明的南方海濱小城做為全劇背景（所以常有角色說粵語的情況），刻劃鮮活，一新耳目，「朱朝陽」家從屋內隔間到陽台、天台的空間設計，別具匠心，讓鏡頭調度平添不少張力氛圍的豐富性；此外，朝陽母親上班的「風景區」，同時也是命案發生地，更有著多個人物關係交錯紛擾的暗潮洶湧；朝氣蓬勃的「少年宮」是另一個命案的現場，掩藏在人聲喧嘩裡的危機與殺機，還有一直到整齣戲落幕都還無法昭雪的謎底，都在這個環境裡彌漫著；再如最後的「永平水產廠」，一方面是朱家安家立命的產業，所有最血腥最殘酷的爆發卻也在此；幾個大舞台意有所指的「微社會」縮影，以及彼此衝撞的象徵意涵設計，從影像建構的角度著眼，卻做到了震撼至極的文學厚度，相當令人擊節讚賞。

《隱秘的角落》這樣一齣戲的價值，必然不僅在於講了一個讓人「屏氣凝神，欲罷不能」的精彩故事，箇中發人深省的啟迪，或許才是看完之後低迴不已的強大後勁。整個故事裡的所有人，不論戲份多寡，不論身份背景，不管年紀多小，似乎沒有一個人物是真正純粹乾淨的？在懦弱、自私、怨憤、嫉妒、護短、偏執等等負面心態蒙蔽之下，似乎任何人都有一個不為人知的，扭曲、錯亂、透著邪惡的「隱秘的角落」。所以，到底誰才是真正無辜的？到底「受害者」與「加害者」的定義如何分野？這些思辯，做為這個作品的題旨，是一種觀影的趣味，卻何嘗不是一種以戲為鑑的憬醒。

《隱秘的角落》演員表現無一不教人絕倒，秦昊的演技層次之細膩、複雜，堪稱歎為觀止；前一刻的斯文沉穩，絲毫不影響下一瞬間的讓人不寒而慄，已經佈局殺人了，但當他淚水盈眶地問「還能再給我一次機會嗎？」，竟完全不會讓人懷疑他的深情和真摯；他傳神塑造出來的，已經不是傳統定義上的「冷血殺人魔」，而是「滿手血腥後，還一臉無辜，還讓人打心眼裡覺得他『情有可原』。」秦昊的演出不只是爐火純青，最可貴的是打磨出了一個無前例可循的人設原創，特別值得一提。

三個少年主角，從14歲的榮梓杉（朱朝陽）、15歲的史彭元（嚴良）到才10的王聖迪（普普），也已經不只是「眼前一亮」四個字所能形容，而是不可思議地以極其精準、厚重的演繹，有血有肉有靈魂地成就了三個特別艱難也特別複雜的角色，演來妙至毫巔，光芒燦爛，過目難忘。此外，曾在《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裡展現虎虎生風大氣演技的劉琳，把一個失婚女子壓抑的無奈、堅忍與怨懟，融合得天衣無縫。曾在張作驥電影《那個我最親愛的陌生人》裡讓台灣觀眾留下深刻印象的李夢，將一個女兒驟逝後年輕母親的顛狂呈現得令人怵目驚心。學院派出身的導師級演員張頌文，將在兩個不同家庭的兒女面前盡力同時扮演「稱職父親」卻疲於奔命的沉重與疲憊演得呼之欲出，都是一等一的精彩演技。

●作者：柯志遠／作家、資深媒體人、知名娛樂評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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