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劇不好拍,由於節奏太快、情緒或肢體太放大,往往讓觀眾忽略了喜劇型式背後的人性意涵,而在戲劇創作歷史上留下印記的經典喜劇,始終都是內在的情感關懷等重於外在呈現的娛樂浮誇。巴斯特基頓(Buster Keaton)被推崇為影史第一位堪稱偉大的喜劇明星,他奇蹟般駕馭肢體設計、場面調度的電影如《將軍號》(The General 1927),到將近一百年後都還影響了諸如成龍電影的喜劇語法,然而說到最讓人刻骨銘心的喜劇,可能卻有更多影迷提起的是與他差不多同一年代的卓別林,或許正在於《流浪漢》、《摩登時代》、《城市之光》這些電影裡以故事做為載體卻涵蓋了對現實社會階層的觀察與體恤。《做工的人》前三集以喜劇做為基調,李銘順、游安順、薛仕凌「噗嚨共三人組」一集搞一齣大的,迎四面佛蓋廟、養鱷魚做包、上直播拍賣明朝古甕,行為荒腔走板,悶著頭異想天開,毫無例外地白忙一場,接二連三地血本無歸,追趕跑跳碰的過程,欲哭無淚的結局收場。一集一個烏龍事件,一集一場悔不當初,走戲不拖泥帶水,劇情跟表演的喜感都到位都過癮,卻在鋪陳中刻意節制,嘲諷合情入理,喧吵見好就收,讓人深刻能夠體會事件發生始末的心理背景,進一步明瞭人物起心動念間的「山窮水盡,放手一搏」,不會讓人心無所感笑過就忘,這是創作企圖的用心,也是值得咀嚼的高明。
特別喜歡《做工的人》在角色「人物設定」上的技巧運用,一般來說,一齣戲對觀眾的「磁吸作用」跟主角的勾不勾人有直接的關係,主角怎麼「勾」人?無非「移情」或「共感」,但《做工的人》的核心人物卻是三個不折不扣的魯蛇,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不但看不到勵志型「絕地大反功」的轉折套路,一遍遍還看著他們把糟糕的處境更往慘不忍睹的下場裡帶。沒有誰有義務去同情、包容、甚至陪伴、扶持那麼弱智、脫序的人,這跟人性良知的高尚與否無關(生活已經夠辛苦,還忙著攪和得更辛苦更混亂的失敗者,除了用來嘲弄,實在不太容易讓觀眾找到共感的點,這是創作的極大挑戰)。誰的人生都是自己決定怎麼去過的,誰犯的任何錯誤都該由自己去承受,每個觀眾若在現實人生裡遇上李銘順三人組,都有權利繞道而行,這麼「討人厭」的主角人設們,竟靠柯叔元的「阿欽」成功平衡了過來。所有的嫌棄、討厭、繞道而行,靠這個角色給了一個「他是家人」的槓桿支撐,這個角色情感的真誠真實,足以讓整齣戲所選擇的荒謬風格有了牽引觀眾願意深入去理解、體會這個「邊緣社會」的合理誘因,這個角色的塑造與詮釋是這齣戲深刻與否的關鍵所在,劇本真好,柯叔元真好,這齣苦澀得讓人笑不出來的喜劇(?),真好。
李銘順這三個人的鹵莽、闖禍是戲裡演出來的,然而他們的無奈、頑強(甚至可愛)卻是經由週遭的角色所「暗示」的。做事再不靠譜再不切實際,游安順灰頭土臉回到家,苗可麗仍是笑著對他說「電視上,你還是最帥的那一個」;李銘順被罵得灰溜溜逃出門,兒子曾敬驊二話不說追上來,要把自己打工的錢遞給他;一個角色的「另一面」,以這樣一種類似「暗場」的手法被襯託出來交代出來,有另一層不可言喻的溫暖。「魯蛇三人組」的不離不棄,不是膩在一起擺爛比爛,是一種不靠言語表達的彼此「扶持」,李銘順、游安順、苗可麗、薛仕凌等幾個演員的真情實感化學效應細膩、寫實,尤其感人至深。
《做工的人》情節發展中鋪墊著一種似有若無的「愛的循環」,也讓人特別有感。柯叔元的「弟弟阿欽」角色悶著頭賺錢存錢,總在哥哥又捅出婁子時挺身而出,但這個角色也是馱負著陰影傷痕累累的,他試圖努力去保護所有人,但當他午夜夢迴脆弱、失控時,卻是貌似處在「被同情關係鏈」最底層的小玉媽媽「珍妮花」摟緊了他。而第四集曾敬驊背著小玉追上去跟她媽媽打招呼那場戲,看似雲淡風輕,箇中的感人肺腑卻是排山倒海的。一個作品內涵的視野、高度,一齣戲的從「好看」到「偉大」,真的只需要這樣的一場戲就能看得出來。第四集畫風丕變,前三集的荒謬、嘈鬧全都收束回最深沉、厚重的情感梳理,曾珮瑜、柯叔元精彩得不可思議,曾敬驊不帶任何雜質的「少年感」成立了故事內在精神的潔淨…,還有好多細節的處理,(阿全睡醒地上兩百塊、苗可麗對工地主任抽走幾千塊的睜隻眼閉隻眼、父親走後兄弟倆輾轉反側的處理方式有別、阿全在「女神」人都走了還要留那張包包廣告……),全都稍縱即逝,無不過目難忘。
●作者:柯志遠/作家、資深媒體人、知名娛樂評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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