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色彩飽和鮮明,敘事語境沁人心脾,《若是一個人》罕見地以一種幾近散文體的筆觸為台灣戲劇的創作可能進行了一場耳目一新的試驗與探路,就戲論戲,觀眾倘若只把注意力聚焦在「全台語發音演出『都會偶像劇』」這件事情上,反倒辜負了這個作品在劇型、題旨、風格等等方面的企圖與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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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上,《若是一個人》在定位上和既定印象中的「偶像劇」有著具體的區別,就觀劇的神韻體驗上來說,其實更接近日劇《小森》リトル・フォレスト(2014、2015,共有夏秋、冬春兩篇,豆瓣評分都高達9.0;另外還在2018推出了韓國電影版),以及韓劇《天氣好的話,我會去找你》2020這樣彌漫著「空氣感」的心靈文學劇。這種將故事情節稀釋到最澄澈簡單比例的戲劇走向,不論創作或欣賞,都拋離了世俗娛樂的訴求與制約,以極其精準的節奏、空間把控,淡而有味地騰出讓觀眾由觀賞到代入的「參與」位置,看似平淡,實則非紮實通透的文學底蘊、人生領悟者所能成功駕馭。(我們很欣慰地見證了台灣電視屏幕誕生了屬於這個土地原生的「空氣感文學劇」)

《若是一個人》從孫可芳這個主軸角色遭遇「失戀」這樣個別成立的事件所營造的窄化的「一個人」情境開始,流暢自然地將視角調度、放大,進而栩栩如繪地勾勒出了更多屬於同儕磨合、婚姻價值、家庭角色,乃至直面自己在社會裡尋求立足、在人生命運的承受或抗拒…種種切面的「一個人」氛圍,行雲流水地爬梳了這些情境(處境)裡的必然與或然,沉澱了對應於「一個人」的不同程度的「孤獨感」,深入淺出,言之有物,整體成績斐然,就優質台劇的發展軌跡來說,可以直接認定跟同一時期引起觀眾熱烈迴響的《誰是被害者》一樣,在不同的光譜區塊裡,分別達標了「里程碑」的使命。

▲台語精緻電視劇若是一個人開播後,創造了不少話題。(圖/公視台語台提供)
▲台語精緻電視劇若是一個人開播後,創造了不少話題。(圖/公視台語台提供)
 

在這個「可以碰觸到的人口越來越多,實際能夠建立互動的關係越來越遠」的網際網絡世代,疏離成為常態,「與自己相處」這門功課成為顯學。選擇以「一個人」做為一齣戲的主題是很容易產生共鳴的,《若是一個人》難能可貴地並沒有陷入可能會掉進去的矯情、媚俗的陷阱,他沒有販售廉價的「偽詩意」浪漫,他沒有縱容自己「自說自話,自怨自憐」(你記得很長一段時間台灣電影裡的主角動不動就在東海岸騎單車嗎?),他也沒有選擇參考日劇《四重奏》那樣從人物思維挖深、交織出一個觀眾不見得進得出的「孤寂世界觀」,《若是一個人》的書寫是充滿體溫的是逼近眼前的,他很快地讓觀眾感受到:劇名說的是「一個人」,他真正想探討的其實是「我和我們」;我是怎樣從「我們」變成「我」?我是「一個人」的時候,「我們」的反應是什麼?在舊戀情delete得不夠乾淨所以放大「一個人」的哀怨的孫可芳、因為成長的陰影所以把「一個人」武裝得過份悲壯的宋柏緯、把「我想一個人」高唱入雲卻在盲目的愛情追求裡丟盔棄甲的林子閎、對單親母親懷揣著複雜歉疚因此在從「一個人」跨入「一個人S」的婚姻關係猶豫徬徨的林鶴軒、看似刀槍不入但三不五時會在「一個人」這個魔鏡前花容失色現出原形的陳亞蘭…,「一個人」對於他們乍看是讓他們顯得特立獨行的「人設假面」,卻都有卸妝時硬生生把皮黏下一塊來的窘迫與劇痛(雖然痛久了也許便麻痺了),這齣戲,與其說在陳述這些人身上發生的事,毋寧說是藉由一個故事在真情實感地關心這些形形色色的「一個人」(程度、形貌形形色色,原因也是),並且藉由一齣戲,去真誠地擁抱每一個「一個人」,這樣的態度,是特別特別溫暖的。

▲苗可麗在「若是一個人」飾演「大鶴」林鶴軒母親。(圖/公視台語台提供)
▲苗可麗在「若是一個人」飾演「大鶴」林鶴軒母親。(圖/公視台語台提供)
 

《若是一個人》把網路流行的「國際孤獨等級量表」的哏巧妙嵌入劇情的鋪陳裡,這個做法別緻生動,不單純只是一種趣味,他立竿見影地具象化了「一個人」、「孤獨感」這些抽象的概念,而不至於在無病呻吟的盲點裡原地打轉還換不來觀眾的感同身受。更值得肯定的是,這些有著章節標示作用的量表題目,展示的正是一個又一個可以讓觀劇的人隱約「看到自己」的鏡像,一個人的聖誕節、年夜飯,一個人自由或失落的旅行,一個人進手術房…,哪些是你曾經經歷的?為什麼就變成「一個人」了?那時候恐慌或勇敢的你,辛苦了。(這,或許是這個作品意在言外的一種關懷吧)在那當下,一個人就一個人了,但倘若可以倒帶再看一遍,是不是會發現若在某個人生的岔口或轉角你做了不同的決定那個「孤獨量表」上的項目就可以槓掉了?當然,面對這些不容情面的殘忍問題,你也可能可以進行另一次思考:倘若重新選擇,你在成為「一個人」之前,是否還有其他的嘗試空間?(造成你變成「一個人」的原因是什麼?是慎思後的抉擇?是無可奈何的被動?是因循於習慣或懶惰?還是不夠堅強的逃避?)如果可以不必是一個人,你還要一個人嗎?這些量表上的問卷,除了問戲裡的角色,也讓看戲的人不由自主地問了問自己。

演員們的「全台語發音」是媒體報導《若是一個人》時的一個重要話題,但在如此認真以赴的作品上應該不只是一種「噱頭」而已。我一邊追劇一邊在推敲著:他們到底為什麼要講台語?並不是為了角色人設(《俗女養成記》),並不是為了故事背景(《用九柑仔店》),並不是為了時空的年代感(《天之蕉子》),那麼,講台語的必要性(甚至合理性)何在?我揣摩來揣摩去,得出在藝術上成立的一種理解:《若是一個人》裡的台語,其實是一種創作的「儀式感」,就好像「崑曲」之於「京劇」,在同體系的藝術流派上往深、往細更做雕琢。有部份觀眾挑刺說年輕演員的部份台詞講起來不夠「口語化」(其實可以打85分了),但從「形式強化」的目的來說,是否也正因為對這個「原本並不是他們生活裡習慣的語言」的兢兢業業,愈發讓演員在揣摩、詮釋的過程不敢掉以輕心?也讓這個氣息清新的作品平添了更多一層更耐咀嚼的味道呢?

▲孫可芳是這兩年來台灣最值得期待的新生代女演員之一。(圖/公視台語台提供)
▲孫可芳是這兩年來台灣最值得期待的新生代女演員之一。(圖/公視台語台提供)
 

以《酸甜之味》獲得最佳編劇獎的金鐘得主杜政哲,在《若是一個人》裡首執導演筒,做了不少在導演崗位上的獨特發揮。這是一個必須在故事裡充份「對話」的戲,(包括角色的內在梳理,包括角色跟角色間實質的交談,包括角色以行為回應傳遞的反饋訊息),這些對話的經營回歸到了這齣作品「讓看戲的人自己歸納結論」的初衷,呈現得是否深入人心,關係著整個創作最終的完成度。而我們清楚地看到了杜政哲身為導演在這個挑戰上靈動融匯了「劇場表演」、「影像表演」的技巧,舉重若輕地拆除了戲劇進行時的有形藩籬,例如角色以Q&A姿態回答該集的「孤獨量表問卷」沒讓人覺得出戲,反而成為一種角色內在的窺探視角,例如孫可芳、宋柏緯多場交談戲「意識流」般地自由切換,吃年夜飯那一集,最後倆人的對話從手機傳LINE,到孫可芳出現在宋柏緯家廚房,再轉切成倆人一起回到孫可芳看夜景的陽台,整個流程一氣呵成,高明極了,寫意極了。杜導演很有想法,也讓人驚豔地將這些想法完成得出類拔萃,真的絕不只是掛個名而已。(格外期待他的下一個導演作品)

孫可芳是這兩年來台灣最值得期待的新生代女演員之一,戲路可塑性寬廣,實務演出經驗累積快速而豐富(舞台、影像都馬不停蹄地勇於投入),在《若是一個人》做為撐起整齣戲脈絡的核心主軸,演出夠份量,細節表現可圈可點,逐漸可以嫻熟做到「絲絲入扣」。劇中難度最高的「文青式旁白」多半落在宋柏緯身上,台語的「語音」、「讀音」經常是不一樣的,難得他掌握得四平八穩,這個角色的個性使然很多戲必須做在眼神裡跟節奏裡,也都發揮得相當到位,逐漸綻放出戲劇「正小生」的氣場和光芒。最該喝采的還在林鶴軒,從被注意開始他演的戲總免不了要帶上他那份自成一派的「微冷喜感」,是特色也是包袱,在《若是一個人》有不少篇幅這個有點嘲諷fu的幽默被徹底壓抑住了,尤其跟苗可麗的母子對手戲,真實至極,細膩至極,包含的訊息量層次豐沛,沉穩成熟,判若兩人。

本劇特別出演的資深戲骨不論龍劭華、苗可麗、謝瓊煖莫不起到了鎮場的功能,爐火純青地在重點戲拉出了情感律動的線條,真真正正地畫龍點睛。陳亞蘭的「碧蓮姐」是亮點中的亮點,跳脫過往形象的角色設定跨幅頗大,但一亮相便落實了人物身份的說服力,有別於戲曲舞台的內斂演法示範了「流露三分,讓觀眾感受十分」的氣場演技,在並非太多的出場戲份裡讓人輕易能夠感受這個人物背後經歷的繁複,以及真實情感的厚實。

最後聊一下新人,《若是一個人》是一齣「無招勝有招」的戲,幾個年輕演員已經盡最大努力把演技的招式去掉忘掉,然而就像《倚天屠龍記》24章《太極初傳柔克剛》裡說的,一直到張無忌說「太師父,招式全忘了」,張三豐才說「無忌,你學會了」,這戲要求的已不是尋常說的「內化」而已,貌似真要「存其意,捨其形」才能無縫融合進這個作品的風格,其中飾演「柯博文」的林紹謙最有那份「戲隨意走」的特質,像蒸餾水似的毫無雜漬,十分期待後續發展。

●作者:柯志遠/作家、資深媒體人、知名娛樂評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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