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儒雅一直以為今天會是個好天氣。
清早就飄起了氣象報告沒預測到的微雨,整個城市瞬間變得灰撲撲,好在她的衣服都是灰米色系,倒也不太影響。提著沉重的公事包出門前,剛來開工的阿姨匆忙從廚房趕出來問她,降溫了,晚上要不要給她煲個湯。
儒雅一邊穿鞋一邊轉頭回答「都可以,妳看著辦吧阿姨。」
今天早上要去別的公司開會,司機收到指示先去接了儒雅的助理彤彤,她一坐進去,助理馬上遞上擦雨的乾紙巾和咖啡,一邊開始提醒等等開會要注意的細節。車子經過一條繁忙的路口,停在紅燈前面,彤彤還在滔滔不絕地講,儒雅打斷她。
「公司的報價改了,比之前的高,凌晨發的email, 妳看一下。」
彤彤愣住,連忙打開郵箱收信,一邊讀嘴巴張得越大:「這樣我們等等怎麼去搶案子?四家建商裡我們價格最高,一點競爭力都沒有啊!」
「總經理私底下和我說了,金鐸建設那邊是他的小舅子,這案子小,請我讓一讓,」儒雅面無表情喝了一口咖啡。
「哪有這種事的!」彤彤忿忿不平:「而且昨天董事長不是才說現在景氣不好,案子再小也不能放過,什麼獅子撥土,必盡全力嗎?」
「是搏兔,獅子搏兔,」儒雅笑得嗆咳,彤彤連忙再遞上紙巾給她擦嘴,她拍拍跟了自己四年的助理表示感謝。
「而且就有這種事。」
接下來她們討論的不再是如何爭取生意,而是怎麼在這場必敗的戰役裡全身而退,原本興致高昂準備出征的彤彤越聽越喪,一股腦兒往後靠,連連說討厭太沒意思了。
「本小姐長得漂亮又有能力,老天還要亡我,到底做何居心!」
儒雅聽了忍不住捏捏她的臉頰:「就因為漂亮又有能力,老天才給妳機會,不然妳能跟我四年?」
「真想嫁人,」彤彤咕噥著:「嫁了人就不用受這種鳥氣。」
儒雅哈哈大笑,調侃她:「嫁了人就不用受氣?妳再說一遍?只怕披上袈裟事更多吧!」
彤彤疑惑地歪著頭:「袈裟是哪個牌子啊?貴嗎?」
這次連開車的李叔都笑了,氣氛居然有點愉快,車子卡了一會兒終於開始前進,儒雅突然望向窗外,眼神直勾勾地不動。
彤彤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只見路旁人行道上,疊疊綠蔭下有一對男女,正在不顧細雨擁吻,四肢手臂相互交纏,陌生人這麼隨意一瞥都能感受到他們的纏綿。
「怎麼了老大?」以彤彤對儒雅的了解,她明白有事發生,絕對不是儒雅的浪漫細胞一發不可收拾。
儒雅並不看她,只是輕輕嘆了口氣。
「那邊正在和別人熱吻的,正是某位得道高僧的老公。」
彤彤瞬間出不了聲,但反射動作很快,立刻舉起手機錄影,儒雅還沒反應過來,彤彤一邊錄一邊解釋,聲音很小,不知道是說給別人還是自己聽。
「這氣不能白受了是不是?」
2.
噁心感一直到開完會還在持續。
儒雅回到公司已經差不多中午了,公事私事都讓她頭疼,到了飯點也沒食慾,正想讓彤彤隨便拿點餅乾給她充飢,總經理踱步進來表示中午想請她吃飯。儒雅明白這是上級表達歉意來了,心裡正沒好氣,心想壞人讓我來當,人情面子全做給你。她自然是萬般不願意出席,吃了虧不夠還得陪吃飯?她更知道這時候不能拒絕,不去就是不識抬舉,人家都給了你台階還不願意下。
職場真理之一就是忍,和氣等於生財,對於沒有能力改變的狀況,生氣了還不能讓對方知道你在生氣。
不過這不能阻止儒雅心不在焉,一個半小時的午餐,她雖然尚能保持禮貌的微笑,但心裡忍不住一直回想早上看見心秀老公和別人擁吻的那一幕。
算一算,她和心秀認識已經十年了。
心秀是五年前結的婚,兩個人婚前有四年的感情基礎,怎麼看都不是衝動結婚。心秀長得非常美,業界也常誇儒雅外型出色,是建築業出名的一朵花,她知道自己在這男女比例懸殊的行業裡多少占點便宜,但她和心秀的美是不一樣的;多年征戰職場,儒雅給人的感覺難免強勢凌厲,而心秀的美或許因為婚後就沒有工作,帶著一種不食人間煙火的空靈。
現在醫美那麼發達,大幅度青春常駐已經不是難事兒,但心理反映生理,下午還能在冷氣房裡補個午覺的人,氣質不一樣也可以理解。
儒雅回到辦公室,決定先聯繫律師朋友Roger,等著電話接通的時候她想,律師醫師會計師這幾種專業自己讀起來生澀無聊,但這樣的人實用性真是太高了,是現代人交友必備三寶,通話完要給對方轉帳的那種。
幾句寒暄過後,儒雅迅速將人事物交代清楚,彤彤拍的影片也一併奉上,她沒說的是,隔著那麼遠自己都能確定第三者的外貌不如原配。她知道身為大律師的Roger就事論事,不需要情緒性的資料。
何況誰長得比較好,從來就不是出軌的決定性因素。
Roger聽完劈頭就問,妳朋友有謀生能力嗎?
儒雅回想那天心秀的發文,幾張如美食雜誌專欄的照片,各種角度特寫一盤食材都切成丁的菜,配上一句「紅樓夢裡的茄鯗,總算讓我給做出來了。」
這年頭熟讀古典名著並將之融入生活的女人,實在不能稱之為草包吧!儒雅這樣想,於是回答對方很會做菜。
「以2019年來說,中小型個人餐飲業開店三年後生存率約二到三成,2020年因為新冠疫情影響,這個數字最樂觀也得砍半」,Roger計算給她聽:「這還是假設妳朋友有開店資金,並具備半年到一年的週轉金。妳朋友本身財力如何?」
儒雅愣住了,她想了想回答,大概就⋯一般吧?
「那就比較麻煩,不過餐飲業自有資本要求不高,大約8%,但這表示貸款比例高,每個月本利負擔重,所以如果要能持續經營,得確保每個月營業額不下滑太多⋯」
「等一下等一下,Roger你現在改行做銀行貸款還是怎麼的?我打給你是問離婚權益,不是創業諮詢,」儒雅打斷他:「何況現在是丈夫劈腿,離婚該付錢的人怎麼會變成我朋友?」
付錢?Roger反問她,付什麼錢?
「現在這樣的情況,對方法律上是沒有責任的,妳朋友要離婚也得不到賠償,除非有人證也就是警察,物證也就是性行為證據,不然根本告不成。」
「可是我拍到他們擁吻的影片呀?」
Roger冷冷回答:「對方可以說那只是法國人的社交禮儀,道德上或許有錯,但法律上妳們拿他一點辦法也沒有。」
儒雅很不甘心:「那就這樣算了?」
「有一說一,我是律師,不是道德評論家,除非當事人拿這個影片當作啟發,請私家偵探聯合警察捉姦在床,我才能派上用場,」Roger最後忍不住調侃她:「目前剩下的辦法就是妳去廟裡拜拜,看觀世音菩薩會不會降個雷劈死負心漢。」
儒雅氣得翻了個白眼。
「雅,妳覺得這種行為孰不可忍,但在我的職業生涯裡,忍氣吞聲的另一半如恆河沙數,對妳來說忠誠非常重要,那是因為妳自給自足。」
Roger繼續說下去:「妳不需要金錢上的供給,所以對精神要求高,接近潔癖的程度。妳無法想像在我事務所裡,有多少老婆知道丈夫外遇,第一句話是"你為什麼不能做得漂亮點?"」
「這也太悲哀了吧?」儒雅忍不住衝口而出:「我不相信每段婚姻都是如此,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才能維持,這樣誰要結婚?」
「當然結婚前沒人會說自己是這樣啊!」Roger笑了笑:「更大的可能是後來出軌的人以前也也不知道自己會出軌,重點是悲哀是一件很主觀的事,對有些人來說,無知未嘗不是一種幸福。」
「所以你建議我不告訴她,就因為她沒有離婚的本錢?」儒雅提高聲音。
「這不一定,這就要看妳朋友對感情或婚姻的要求了,如果她也像妳一樣經濟獨立性烈如火,那妳盡說無妨,但如果妳不確定,彩虹泡泡一戳破就回不來了。我不認識妳朋友,妳以自己對她的瞭解去判斷,什麼是真的為她好。」
儒雅抿著嘴不說話,心裡想起早上代表公司打得那場註定要輸的仗,她何嘗不無奈不委屈,但吃虧後還得笑嘻嘻和上司同桌共進午餐。嚴格講起來她比心秀更慘,後者還能得到同情,她講出來只會被嘲笑,說出來混這點能耐都沒有。
原來人為了生活都得忍,分別只是受一個人還是很多人的氣。
「我知道妳心裡一定不認同,但很遺憾這就是事實,攤牌是需要底氣的,妳要求黑白分明,但很多人活在灰色地帶,」Roger含幽帶怨地說:「要不是妳感情的容錯率太低,我和妳也不會到現在還原地踏步…」
「你算了吧你!我倆沒機會是因為你都胖成那樣了還不減肥!」
Roger發了一個萬箭穿心的表情結束對話。
3.
儒雅掛上電話陷入沉思,彤彤敲門進來都沒聽見。
「老大妳還在想早上的事啊?」見儒雅點頭,彤彤一臉驚奇:「我以為像妳這麼英明神武的人,早就把影片發給心秀姐姐,順便推薦徵信社和離婚律師的電話了。」
儒雅將自己的考量告訴她。
「但這樣的想法不也是一種主觀嗎?」彤彤不以為然:「憑什麼你們都覺得心秀姐姐把錦衣玉食看得比尊嚴還重要?說不定她也是對感情要求高的人,只是沒有機會展現給大家看。」
「不過話一說出去就收不回來了,萬一她不能接受又沒有能力反擊,那告訴她豈不是很殘忍?」儒雅遲疑。
「但這就是人生啊!就算她最後容忍了,那也是自己有意識的選擇,」彤彤聳聳肩:「反正我覺得如果是我好姊妹,我更不能剝奪她的知情權,誰想渾渾噩噩地活在童話裡,何況在別人眼中就是個笑話。」
儒雅不得不感嘆自己老了,或許是這麼多年看著好朋友養尊處優,儒雅雖然為當事人高興,
但自己的心態難免低估了心秀。
她決定今天當面和心秀說,因此約好朋友晚上來家裡吃飯。
雨還在下,儒雅將外賣的幾個菜轉了盤,她知道心秀注重這樣的儀式感.等待的時候她愣愣地望著阿姨煲的湯,思緒飄到很小的時候,每當她生病,媽媽都會在吃藥後督促她喝一碗湯,說喝了就能快點好。
她不知道今晚這鍋湯能不能一樣有療效。
門鈴響了,心秀捧著大包小包進門,袋子裡都是她這幾個月不見,心裡想著要帶給儒雅的東西,什麼新發現的好用保養品,別人給她帶的稀有零食,最近搜到的好酒一瓶,加上她近日最得意的一道功夫菜。
「這道菜可以放很久,你阿姨不在的時候熱一熱就能吃。」
儒雅的心很涼,幾乎不能正視心秀,好友乘興而來,她卻馬上要給予對方迎頭痛擊。
「妳先坐下來,我有話要告訴妳。」
「什麼事那麼慎重啊?」心秀熟門熟路地翻找開瓶器和醒酒壺,一邊開酒一邊說:「我剛好也有事要和妳說。」
儒雅等她忙完坐下,深呼吸了一口氣,正準備開口,突然發現面前只有一個酒杯。
「妳的杯子呢?」
只見好朋友眼裡滿是笑意,隨即拿出一張超音波照片遞給她。
「這就是我要和妳說的事呀!」心秀掩不住興奮:「我!懷!孕!了!昨天剛滿三個月,我忍了好久,終於能和妳說了!」
儒雅愣在當場,預備出口的話頓時說不出來,她眼眶一熱,連忙放下酒杯往洗手間衝。心秀也傻了,匆忙起身跟在後面。
儒雅堅持到關上門,才敢讓淚水奪眶而出,她對心秀焦急的敲門聲充耳不聞,腦袋裡迴響的是之前Roger對她說的話:「妳要求黑白分明,但很多人活在灰色地帶。」
她緊緊握著酒杯,低下頭往洗手盆裡看,朦朧中只覺得每一滴眼淚,都是灰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