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裔的美國「類型」電影大師奈沙馬蘭新片《圈套》,是他睽違多年重返「大場面」的全新類型大作。這是他睽違多年再次拍攝超過成本兩千萬美金的作品,這部三千萬成本的獨特緝兇心理驚悚故事,在8月初於全球上映,目前全球票房已超過回收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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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圈套》講述了一個變態連續殺人犯「屠夫」(喬許哈奈特飾),同時也是一個愛女兒的好爸爸,他帶女兒參加偶像歌手「渡鴉夫人」(瑟莉卡沙馬蘭飾)的演唱會,卻不知整個演唱會其實是一個精心佈置的陷阱。超過三百名警察在場地周圍部署,就為了抓住這個嫌疑犯。奈沙馬蘭大膽地讓觀眾從一開始就知道主角就是兇手,這在傳統的懸疑電影中是相當罕見的。
奈沙馬蘭風格的特色,「推理」與「偵探」從來不是他的故事關心的重點,重點總在怎麼操弄觀眾的注意力。在最新一期《電影筆記》的訪談中,奈沙馬蘭提到這部片他採取了特別的故事結構,也就是儘早讓觀眾知道主角是兇手的用意:
「對我來說,原創和有趣的不是謎團,而是讓你知道主角和反派是同一個人,你認同兇手,所以情緒不斷波動」,導演巧妙地利用主角在故事中好爸爸的形象,讓觀眾對他產生好感,同時又讓他以各種有趣的方式逃脫,成功地調動了觀眾的情緒。
在一場兩小時不到的演唱會,走在滿滿都是人潮的廁所、小吃部、週邊商品販賣區、工作人員休息區、後台,好像所有人都沒在專心看表演,然後他又被迫回到幾千人一起開手機手電筒、全部人都在錄影的演唱會現場,他總是能用有點趣味的方式設法逃脫。最後的出路是跟著偶像一起走VIP通道,於是成就了故事非常希區考克的「第三幕」,屠夫與渡鴉夫人的一對一鬥法。
或許就是這部片最有趣的操作,所有觀眾一踏進戲院,很早就知道電影主角就是壞人;比起主角怎麼逃出這個「圈套」,所有人更關心的事情,這部片要怎麼扯下去。
「當我們發現主角是兇手,我們已經開始愛上他。剩下的就是用選角,找一位可愛又有魅力演員把這個角色搞得有趣,讓每個人都能在他身上看到一點自己的影子。」他卻找了喬許哈奈特,一個曾經帥氣,如今丰采依舊的男演員。
這位以《珍珠港》、《黑鷹計劃》深深留在一代觀眾記憶的臉孔,曾為了《黑色大理花懸案》錯過《斷背山》的角色。不料《黑色大理花懸案》的毀譽參半,幾乎毀掉他生涯。奈沙馬蘭在《圈套》中,其中一個抓住觀眾的成就便在,它讓觀眾全神貫注地看著一個一個過氣明星「回春」,挖掘前青春偶像喬許哈奈特的天真無邪面孔的可用之處,讓你忘卻劇情前段情節粗糙、巧合與漏洞,別忘了他當初就是因為同樣理由被相中《黑色大理花懸案》,卻從此消失影壇。
這部片的第三幕,卻是所有人都對這部片訝異的地方,當故事走出演唱會這個空間,走出一個「圈套」,就像越獄電影的老梗,「外面」的世界是一個更大的圈套。電影的「演唱會」-「家屋」雙重結構,配合喬許哈奈特的「復出」演大男主的生涯兩階段轉折,劇裡劇外,層層疊疊出耐人尋味的對位。更別提,奈沙馬蘭自己生涯的轉折。
所以,類型大師這次的「高概念」(high-concept)是「主角即兇手」,但這充其量不過是一種電影敘事觀點的操弄,在影史上並不少見,奈沙馬蘭這次的創舉,是在電影結構、特寫鏡頭的調度上,讓故事通過前2/3的演唱會與其周圍空間的遊走,去調動觀眾的同理心。其實,「高概念」的操作,其實就是透過一個前提的更動,即便這個前提可能非常不符合日常生活常理,甚至文類的傳統,但可以讓故事可以繞開典型人文主義的套路,藉此勾住觀眾的注意力。
這就是奈沙馬蘭,與其他好手,在千禧年後,再次推進七O到九O年代漸漸邁入娛樂產業主流的「經典」恐怖與驚悚電影的關鍵。解釋暴力、怪異與邪惡的原因、動機、手法、兇手與對象,漸漸的不是電影主題,如果有要尋找人事時地物,那也必須根植在對電影對讓你更想問出「How」的設定更動上。
作為這二十年來,最以熟練且精明的「高概念」操作聞名好萊塢的導演之一,回顧奈沙馬蘭充滿轉折的導演生涯可以發現,從獨立製片起家的他,在「前漫威」時代就迷戀於融合諸如科幻、神話、超自然、靈異、超級英雄等,除了恐怖驚悚,他甚至大量使用美國漫畫與次文化文本常見的元素,在片廠還對這類元素不屑一顧的2000年代初期,他是在好萊塢最早擁抱不同於傳統好萊塢「正典」的亞洲大師級導演,除了他,就是拍過《無敵浩克》的李安。
在千禧年後的第一個十年,奈沙馬蘭從首部作的小成本獨立製片,迅速靠著高概念恐怖懸疑片《靈異第六感》、《靈異象限》、《陰森林》讓業界眼睛一列,這種超越成本3倍以上的票房,隨著成本的增加,利潤仍舊亮眼,各家片廠搶著要他。要想,那時候溫子仁才剛開《奪魂鋸》系列,漫威要直到《鋼鐵人2》才真的被迪士尼當一回事,當時類型片宇宙的宇宙最閃亮的新星是奈沙馬蘭。正當迪士尼開始決心要做漫威,他離開迪士尼,與華納(《水中的女人》)、福斯、派拉蒙、索尼哥倫比亞接續合作,儘管《破·天·慌》(福斯)表現亮眼,他最知名的滑鐵盧卻是兒童漫畫IP改編的《降世神通:最後的氣宗》(派拉蒙),這個有印度元素的美國漫畫改編,惡評如潮,惹怒所有人,儘管勉強賣座超過成本一倍,但已經聲勢大不如前,至於《地球過後》(索尼哥倫比亞)所面臨的票房口碑雙垮,更讓他陷入失敗低潮。
接下來的十年,他穩定與環球影業合作,他拍了五部片,尤其疫情後他沒有停下腳步。奈沙馬蘭受訪時表示,他現在的操作原則就是「超小成本」。這些片有大明星,卻只用兩三個場景、小成本、最少的特效,就像是一個獨幕舞台劇,人人患了幽閉恐懼正,孤獨主宰了故事主人翁的世界觀;而這種規模,讓環球可以用跟拍攝成本一樣的行銷成本,進行全球發行。
如今,看到奈沙馬蘭重回演唱會現場的大場面,實則意味大成本,讓我想到七O年代的恐怖片大師布萊恩狄帕瑪,幾年前乾枯且決絕的《Domino》(2019),是不是當場景一放大、成本一放大、空間的可能性變多,牽強感變強,電影突然顯得有很多需要連戲的縫隙。奈沙馬蘭是不是只能拍「小屋」恐怖片呢?幸好,這部片的三千萬成本雖是歷年最高,卻也是小心算計,演唱會偶像歌手甚至是自己正在歌壇發展的親女兒,而且目前全球六千兩百萬票房,幾乎已可說是回本了。先不論創作過程面臨何種桎梏,就結果而論,即便故事未能好好收尾,其走出困局的立意,在戲裡戲外已經達成。
要理解這部片的牽強缺點與創新突破,可能還是得從這個很希區考克的結局著手,不少影迷和影評都提到《圈套》結尾主角解開自己手銬,最後一笑,喬許哈奈特宛若《驚魂記》Anthony Perkins上身,讓我們想起Perkins名留影史上的獨特氣味。導演訪談中也提到他刻意在這個第一人稱故事開頭淡化這些角色背景,但若我們不深入電影結局對屠夫的童年創傷的處理與心理分析,那我們還可以怎麼理解故事結尾的種種曲折離奇?喬許哈奈特最後的惡意,與逃亡的歡愉,再再提醒了觀眾自己必須「在場」同流一夥,當主角帶著渡鴉夫人回到家之後、逃出、再次「回家」被圍捕、再次逃脫,我們在那。
在短影音氾濫、泰勒絲演唱會經濟大行其道的時代,一個導演讓所有人都意識到,光是能讓我走進電影院,而且能徹頭徹尾專心快兩小時,「就很厲害了!」當外面的世界面臨真正的危機,過往以帶有末日氣息的超自然或科幻恐怖驚悚故事見長的導演,用刻意有缺陷的敘事,帶我們回想起「超級英雄」漫畫故事的核心,
一個有缺陷的主角,身分不明,可能有超能力,而他必須認識自已,進而認同自己的角色。
或許正是在一個社群媒體發達,自我揭露、自我行銷、形象經營與管理的年代,我們在喧囂的影像洪流中,更感到孤寂與幽閉;《圈套》裏面有一整場演唱會,電影中有人在裡面用手機直播演唱會,裡面一層又一層的影像,提醒著我們,我們都活在這些當代影像之內,怎麼可能都沒有一個人萌生想要逃脫的幽閉恐懼症。《圈套》的故事提醒了我們,幽閉恐懼症患者內心深處可能跟所有人一樣,當家不是家,卻也僅僅只是想回家而已。
如果,奈沙馬蘭的這種綁架我們的注意力,把我們當作人質,強迫我們與罪犯觀點同行的刻意做法,為了這種對希區考克精神的致敬(亦或是抄襲);那我們是否可以說大師導演奈沙馬蘭將自己投射在主角屠夫身上,他用盡全力歸返的是他自己影史啟蒙者的溫柔鄉。即便故事前段高端設計漏洞百出,還是用力荒唐逃脫,後段居家恐怖戲碼,居然還是全面賣弄影史知識,無處不在的過分致敬希區考克的心理分析邏輯。這提醒了我們,希區考克作為創造「麥高芬」的大師,可以說是影史上「高概念」的起點。同樣是罪犯脫逃的故事,希區考克從來都是「物化」且有些「貶低」的看他操弄的角色脫逃;奈沙馬蘭無條件的過分致敬,從作者的角度,是主動站在而且積極的要脫逃。
那麼問題來了,我們從觀眾席的角度看來,兩者是否相去不遠?
最後,奈沙馬蘭公開承認自己是希區考克的鐵粉,和偶像一樣,他也喜歡在自己的電影中客串演出。奈沙馬蘭和希區考克,兩位總想著操弄觀眾注意力的獅子座導演,還有一個相似之處:都沒得過奧斯卡獎。
●作者:沈怡昕/影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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