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作家,也是演員,亦曾是模特兒。三個身分,可以說是鄧九雲展露自我的排序,然而倒過來卻才是她的人生順序。鄧九雲的行蹤如雲,有時在劇場,有時在電視劇與電影,近年則在文學裡綻放光芒。在2015年短篇小說集《用走的去跳舞》中,詩人陸穎魚如此形容她:「白開水的文字,裡面飛著一隻令人積極熱情的蜜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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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水無形,鄧九雲出道多年一直很低調,卻也如水般能容、能淨,切換於各種角色之間。初出道時,鄧九雲曾演過多部偶像劇,後來,她把更多心力投注在電影、舞台劇、和寫作之上,2023年出版的《女二》是鄧九雲的第一部長篇小說,這是她獲得「第23屆臺北文學獎─臺北文學年金獎助計畫」之後,花了一年完成的作品,文字清新但不青澀,筆下角色稜角分明,字裡行間隱約還能嗅到作者的話外音。
《女二》的出版為鄧九雲開啟了更多的可能,她和設計師曾乙文一起,以這部小說為文本,衍生出「演員與道具的重構:單人表演《女二》與推測物件的前期對話」計畫,將「表演」(acting)與「設計」(design)置放於相同的起點,攜手探索「敘事」的能動性。
地基鬆動了 表演才正要開始
好玩的事情變多,花在戲劇的時間自然就少了,參演作品減量,也代表著鄧九雲可以更有意識地挑選合作對象,「如果作為演員就是導演叫我幹嘛就幹嘛,那我就不想演了,我覺得很無聊。」比起無頭蒼蠅似狂接猛演,她更希望能和主創團隊一起工作發想,激發創作的火花。
鄧九雲近期參演的兩部作品都是短片,而且飾演的都是母親的角色。其中一部,是入圍2024年金穗獎劇情片的《365分之一》。這部短片是台灣大哥大支持原創影視音內容的「勇敢追夢6.0」計畫所扶植的創作,潛力新銳導演王彥蘋依個人經歷改編,從劇本撰寫、選角、拍攝到後製親力親為。鄧九雲在片中飾演的母親,一方面要面對正值青春期的叛逆女兒,還要照顧患有自閉症的兒子,是一個充滿矛盾、衝突,復又試圖理解、尋找平衡的家庭故事。
甚少接演短片、也沒當過母親的她,起初對這個角色多多少少是有些考慮的,但在和導演王彥蘋的溝通過程中,她發現兩人不但頻率相近,關注的議題也多所重疊,最重要的是,鄧九雲知道這是一次挑戰自己的機會,「和主創者一起創作,一起想些好玩的東西、一起形塑角色,這樣的演戲對我來說才有意義。」
有趣的是,心理上對演戲的執著鬆動了,鄧九雲感覺自己的表演也鬆了。「若說過去我對表演的認知是一棟房子,現在就是地基開始鬆了,讓房子倒掉或重蓋都可以。」雖不至於完全放掉科班訓練出來的演員身體,但人生體驗所形塑的演員狀態漸漸發酵,剛跨過40歲的鄧九雲,最好的時刻彷彿才剛開始。
自小在台北市文山區長大,鄧九雲一直以政大新聞系為第一志願,偏偏聯考一時失手,進了韓文系,她索性到傳播學院修了好多課,後來發現自己最喜歡的是廣告,就這樣取得廣告與韓文的雙主修。彼時的她高䠷清秀,演藝之路近在眼前,喜歡演戲的她又毅然前往英國進修,拿到東15表演學院的表演碩士。講究邏輯,不多做白工,要做就把事情做到好,要演戲就成為科班生,這樣的性格是優點,卻也可能成為表演工作的障礙,「因為演員並不一定適用這樣的邏輯。」
大學時的鄧九雲喜歡行銷企劃,行銷的概念讓她總是有意識地知道TA(Target Audience)的存在,也帶著這樣的思路與脈絡面對職涯。不管做什麼,都保有這一絲理性。這樣的她,第一時間就意會到模特兒工作不適合自己,她從來不想把自己包裝成商品。至於演員,她也笑說自己不能算稱職,她引述另一半的分析,「演戲的時候沒有那麼多邏輯,但『鄧九雲』本身就是一個邏輯工作者。」近幾年也開課教演戲與讀劇的她看得透徹,「演員的『當下』往往比邏輯還重要,很多時候,演員身上直覺性、原生性的東西,才是真正需要的。」
創作所擁有的自主權是對演員身體的一種反動
「如果說我的表演在大學,寫作就還在中學。」鄧九雲始終在書寫,慣用的MUJI筆記換了好多本,她習慣把隨筆的靈感與各種瑣碎筆記都寫下來,十年間不知不覺累積了厚厚的一疊,長出了數本短篇小說與散文,也創作對白文本。儘管被大家記得的總是演員的身分,但她更喜歡身為作家時具有個人意識與自主性的鄧九雲。
《女二》拿到台北文學獎年金大獎的時候,鄧九雲開始認真地將寫作設為生活第一要務,她笑稱這股動力來自一種賭氣,像是對原本演員工作的反動。身為演員的鄧九雲只能被選擇、被指導、被動地完成作品,這回她就想試試,自己能不能主動做點東西,甚至換來一點點成績。事實證明《女二》不但獲得台北文學獎的肯定,也入圍了臺灣文學獎「金典獎」;2023年底再度入選文策院國際內容版權交易與創投提案平台(TCCF),獲得兩項大獎。
賭氣寫下的第一本長篇小說,讓鄧九雲累積更多底氣去挑戰自己,她決定往產業上游走,讓自己不只是創作者,還是那個能可以保障故事原型的人。「擁有控制權,也像是對過往演員被動身分的一種反動。」她笑說開發與創作基本上是左腦跟右腦,思考模式是衝突的,「但現在環境就是如此,與其原地抱怨,不如起身試試看。」一如過去乾脆起身創作時的積極,這次她也乾脆地跳進另一個腦袋,一邊了解產業端的操作,同時也投入朋友的舞台劇電影劇本開發。走到這個階段,拿回主控權的堅定已隨作品的發酵跟著落實,儘管她謙稱相較於表演,寫作還在中學程度,但她已給自己鋪了一條擁有選擇權的路。
近期她剛改掉手寫筆記本的習慣,為自己添置了閱讀器與IPAD,但還是習慣紀錄下每天寫的字數,追蹤寫作進度。她自嘲寫作像在寫論文,極度效率地維持文字的產出。然而回頭看當初花了整整一年寫成的《女二》,修改兩次就交稿,出版也不再改了。對她來說,這個故事就是這樣了,「當你夠喜歡自己的東西時,其實沒有人可以動搖你。」
作品會自己開花 不能揠苗助長
採訪剛開始時,鄧九雲悠悠地說:「我一直都在做很多事情,每次的事情也都不太一樣。」她的人一如她的文字,溫暖和煦,話語亦是條理清晰,也總能從一個問題延伸到另一個視角、再帶到新的問題。她不諱言自己性子急,過去習慣把工作擺在生活的最前面;寫作時亦然,凡事只要開始,就把生活都往後推。「不過石黑一雄曾說過,一個作者一輩子能寫出來的東西就只有那些,這對我來說是一個提醒,慢慢寫就好,才不會太快寫完。」她笑說。
《女二》不只是對鄧九雲職涯的肯定,也稍稍鬆動了她對寫作的執拗與強迫。好比去年她寫了一篇六萬字的中篇,修了再修,老覺得故事還沒有完成,直到今年她看著架構,才恍然其實還可以有第二部、第三部,這是下筆前完全沒有料到的事。「如今的我終於知道,小說需要時間,故事會自己長出來,不太能勉強。」儘管有點無奈,但更多的是發現新大陸的興味盎然。她還是會焦慮,但不再讓自己困在焦慮裏頭;一邊做很多事,照常過生活,也積極出去看不同的東西,慢慢慢慢地讓故事發芽。「作品會自己開花,硬要助長,反而會整個崩塌。」
2023年她與熟識的設計師曾乙文共同創作C-LAB的扶植計畫,過程是各種碰撞與激盪,最後以一場單人表演作結。充滿火花的過程,卻核彈式地打碎她對表演的認知。過去她教讀劇,會要求技術上達到標準,如今自己卻捫心自問:「符合標準才是好的嗎」、「同一篇文章給不具備口條的素人讀,就是不好的表演嗎?」鄧九雲突然發現自己放下對技藝的嚴格要求,開始能欣賞瑕疵的美了。過去的她總是以教練自居,不管是對學生或自己,一味地加強訓練、不喜歡選手放假,卻常常忘了,自己也是選手。現在她會提醒自己,要暖身、要記得放假,也要好好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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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基鬆動了,鄧九雲也開始鬆了。現在的她會對學生說,「要口齒清晰,但每個人都可以有自己的口音。」也會不時提醒自己「演員一定要變成同一個樣子嗎?他們本來就是不一樣的人啊!」如此的狀態是她過去不曾體會,既能享受生命經歷帶給自己的豐沛,也不再勉強自己追著進度、拚盡全力跟時間賽跑。「愛自己很難,我到現在都還在學習,但可以確定的是,我比較喜歡現在的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