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厭世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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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會對自己的媽媽說「我希望你趕快死」呢?我在心裡不知說過幾百遍,就是從來沒真正說出口。而媽媽或許知道我在心裡咒她死,只是也沒有說破。
媽媽過世前幾個月,已經虛弱到無法起身行走,需要由我攙扶。一開始我扶著她從臥室走到客廳,有陽光的時候讓她在那裡曬曬太陽,或者看看電視台的古裝韓劇吃中飯。就這樣過了一陣子,等到古裝劇演完,換成另一檔時裝劇,媽媽就連走這段路的力氣也沒有了。
爸爸拿來一個手搖鈴放到媽媽床邊,讓她有什麼需要就搖鈴叫喚。那個銅製手搖鈴從我小時候就在了,是那種古代歐洲貴族用來傳喚傭人的。媽媽喜歡買些華而不實的古董家飾,當初買的時候,應該想不到有一天會派上用場。
然而,後來媽媽連手搖鈴都搖不動了,爸爸於是把手搖鈴換成無線電鈴,只要按按鈕就行。我那時休學在家照顧她,沒事則在自己房間裡鬼混,聽到鈴聲再進她臥室看看有什麼需要。有時候要喝水,有時候要上廁所,有時候是咳嗽得厲害,要我幫她按止咳的穴道。最後,幾乎每次都是要我幫她按穴道。
我的房間和媽媽的房間只隔一道牆,每天聽她撕心裂肺的咳,從早到晚不間斷,聽得我快精神崩潰。當時我有個美國筆友,我們用紙筆通信。每每信才寫了幾個字,就傳來媽媽的按鈴,實在煩不勝煩,我曾因此在信上寫著:「按那個穴道根本沒有用,她還是一直咳,真希望她趕快死。」筆友回信安慰我,沒有人一出生就知道怎麼跟家人相處,就像你從沒騎過馬,卻自認很會騎,當從馬背上摔下來的時候就一定感覺很挫折。
我希望媽媽死掉與因為太自以為是而從馬背上摔下來,好像不能相提並論,但感覺筆友很努力想安慰我,這份心意還是讓我好過了一點。
媽媽雖然長年做家事,但雙手保養得宜,摸起來滑溜細膩。我把她軟軟熱熱的手握在掌心,一邊捏按穴道一邊心裡說著:「媽媽,早點走吧,早點解脫吧!」縱使我是出於善意,希望她不要再受苦,但希望媽媽早死的念頭還是讓我很有罪惡感。人可以希望自己的媽媽去死嗎?暗自禱告、跟神明發願折壽給媽媽才是對的吧?但看著媽媽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樣子,我卻只希望這一切趕快過去,怎麼樣也說不出願拿自己二十年陽壽換她五年性命的話來。
手搖鈴時期的媽媽有一次坐在床上哭,有氣無力的對我說:「剛剛看《新聞挖挖哇》,于美人說她小孩還小的時候,她常常情緒失控,對著他們吼叫。她說,小孩成長過程中,如果做父母的情緒不穩定,時常大吼大叫,小孩就會沒有安全感,覺得自己不被愛。于美人講到都哭了,說當她的小孩很辛苦啊。我想到你,你也很辛苦喔,你那時候那麼小⋯⋯」
媽媽突然的懺悔,讓我一時不知所措,直覺得尷尬,連忙打發她:「我早就忘記了,沒關係啦!」媽媽看起來確實很愧疚,或許也是因為生病讓她變得柔軟吧,總之她應該是真心的。但,你不只是吼我而已,對我的傷害也豈止是讓我沒有安全感⋯⋯
十八歲生日那天收到媽媽的一封信,讓我幾近抓狂。信上寫道:「媽媽對你做過許多蠢事,傷過你的心,我一直沒忘記這些,而我只能祈求上帝幫助你,讓那些傷痛能早日撫平,請原諒媽媽的可鄙。」
其實,信裡更多是一位媽媽對女兒的期許與祝福,卻單單這段話完全挑起我的怒火,以至於讀信當下,完全無視其他的美好。
你說的是天方夜譚嗎?我才不需要上帝幫助,我連上帝存不存在都不知道。你在我身上撕開的傷口,怎麼沒有勇氣自己來撫平?我這輩子都不會原諒你。
大二寒假去美濃做田野,認識了一位研究生。研究生自稱略懂命理,看了我的手相說:「你媽會早死。」還說死因是肺病。事後證實頗為神準。
我回家之後,如實轉告了媽媽。忘記當時究竟是用什麼樣的心情講出:「我認識一個人,他說你會早死。」不過我想應該是顯得沈重吧,因為媽媽反而安慰我:「人家亂講的,你不要相信。」接著又補了一句:「這個人也很奇怪,他這樣說,不怕你難過嗎?」我怔住了,感覺血液直衝腦門,一陣暈眩。
媽媽死了,我會難過嗎?
我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或是說,不敢想這個問題,因為害怕答案會讓自己羞愧。
我看著媽媽,這個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緊皺眉頭的人、這個從我幼年起就動不動說後悔生下我,說我毀了她的一生,恨不得我趕快去死的人,對我來說,死了有什麼關係呢?
我覺得荒謬,原來媽媽以為她死了我會難過。她甚至還說:「難道你會不愛媽媽嗎?」我簡直要崩潰了。
上大學之後,我們變得很少吵架,她也不再那樣歇斯底里了。也許因此她覺得我已經沒事了,傷口已撫平,我們是再正常不過的一對母女。她開始跟我分享她婚姻的困境,和我討論是否該與爸爸離婚,或是抱怨過去她在婆家受到的屈辱。
但是,媽媽,那些我在五歲、六歲、十歲、十五歲、十七歲時流著淚睡去的夜晚,那些嘶吼與冷戰,那些毒打、逼迫我寫習題的時刻,可不會因兩三年的友好就成了過眼雲煙。
我說不出口愛媽媽。小學寫了一首詩,大意是媽媽生氣的時候是怪獸,砰砰砰把地板踩裂了,嘩啦啦把東西打碎了,我害怕的躲了起來⋯⋯媽媽很震驚,我偷聽到她跟老師說:「我不覺得自己有這麼兇啊!」倒是老師反過來勸她,父母情緒不穩定可能會對孩子心理造成影響。
之後我越是無法說出我愛媽媽,甚至連愛是什麼都不知道了。當然我還是可以敷衍她那些令人煩躁的「難道你會不愛媽媽嗎」,就像長大後我也常這樣應付一些煩人的情人,並非什麼困難的事情。
媽媽臨終陷入昏迷,當時爸爸已經傻了,一直跟我說「媽媽只是睡著」。當然不是睡著,我逕自打電話給醫院。醫院判斷是病危,派了救護車來。爸爸很慌,除了奶奶過世的時候,我沒看過他這麼無助,就像個做錯事的小孩。
到了急診室,我才開始有了現實感。媽媽插管躺在床上,當時她已經瘦到像具骷髏了。我心裡很平靜,想著原來這就是生命的終點。爸爸坐在一旁啜泣,我還有點恍惚,我們都在等著某個時刻到來。
終於來到那個時刻。爸爸叫了我:「媽媽醒來了,你快跟她說話。」把我推到床前。媽媽睜著雙眼,眼神清澈明亮,意識很清楚。
我一開口就哭了,很勉強才把話講完。「不管你以前做了什麼,我都原諒你了,你安心的走吧。」沒多久她就閉上眼睛走了。
我哭得比自己預期的還慘、還久。可是,我始終還是沒辦法說,我愛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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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出自《厭世女兒》大塊文化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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