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後,他靜靜地談起從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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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學三年級的時候,老師出了一個作文題目『我最喜歡的人』。班上的同學都寫父親、母親、老師、兄弟姊妹或學校同學。只有我寫我喜歡鄰居家的一個男孩子。詳細的內容我已經忘了,我只記得自己寫我喜歡跟這個男孩一起走路上學,放學一起走路回家,他的眼睛很漂亮,我會偷偷親他,我很喜歡他。老師給了我這篇作文一個『丁』,而且在評語上寫:『男生不可以喜歡男生,這樣不是人,會變成狗,你想變成狗嗎?』
「從那之後,老師經常刁難我。我從來不在課堂上說話,但有次她卻說我上課說話,拿改作業的紅筆在我臉上亂塗。她經常要我去走廊罰站,而我在走廊罰站時,老師會對班上同學說:『那位男同學喜歡男生喔,會變成狗喔,跟你們不一樣。』後來班上的同學都討厭我,他們會拉我的褲子,扯我的衣服,打我的頭。曾經有人在我下樓梯時大叫一聲『狗』,接著用力推我,我跌下樓梯後,痛得不能動,勉強站起來後卻不敢回教室上課,我躲在廁所裡痛哭,我忘記哭了多久,忘記怎麼走回教室的,忘記怎麼回家的。我忘記那天是怎麼結束的。我只記得我愈來愈很害怕在學校裡走動,我不敢去上廁所,我不敢在樓梯間逗留太久,我的綽號就叫『狗』,當被叫『狗』的時候,我不知道要哭還是笑,因為我知道自己不是狗,我不是狗。直到五年級時換了班導師,我的噩夢才慢慢結束。
「從此之後,我不敢與其他人不一樣,我不敢告訴任何人我喜歡誰,我不敢去想自己是喜歡男生還是喜歡女生。我曾經疑惑為什麼男生喜歡男生會變成狗?後來我連疑惑都不敢了,我盡可能讓自己變得跟其他人一樣,一模一樣。我上課、讀書、考試、升學、打球、泡妞,跟班上的男生同學混,講黃色笑話,看A書跟情色雜誌,拿男女之間的事情開玩笑。
「我的世界裡沒有人敢明講『同性戀』這三個字,如果有,那就一定是在開玩笑。
「但我知道,我讀中學的時候會偷看學校的男孩子,看到某些男孩子,我心跳會加快。高中讀男校,體育課有男生脫光衣服打球,我看到時都得克制自己不要胡思亂想。有時候,我會躲在家裡廁所,幻想班上的男同學自慰,自慰完就很想殺死自己。我只好大量運動,克制性慾,努力讀書,上了大學之後,我開始聯誼,和女同學約會,看電影、吃飯、出遊,我也曾試著擁抱她們、親吻她們,但我始終不知道這是不是愛情。當中有些人我是喜歡她們的,但喜歡是愛嗎?每次發生這些事情時,我就會想起小學老師在作文後面的那句評語:『男生不可以喜歡男生,這樣不是人,會變成狗,你想變成狗嗎?』
「我不知道愛是什麼,於是我愈來愈排斥戀愛,戀愛讓我好痛苦,但為了不要變成狗,退伍後不久,我就結婚了。我是單親家庭,母親一個人辛苦養大我,我不敢違背她的期待,聽從她的話,娶了相親認識的女孩子。我和妻子就像所有其他的夫妻一樣過日子,工作、賺錢、買房、生孩子、養孩子,我把自己完全投入在工作裡,不去想愛或不愛的問題。我以為全世界的夫妻都一樣,結了婚就都一樣了,我跟他們是一樣的,但事實上並沒有。直到小孩離家讀大學的那晚,睡前妻子突然對我說:『我們離婚吧!』我問她為什麼,她平靜地說:『你比我還清楚原因,我們不要多說,好嗎?』我不敢反駁,沈默以對。辦完手續的那天,我自己搬離原本的家。
「離婚後,我開始找『原因』。我不敢問任何人,只能從書本找答案。我讀了很多過去從來不敢讀的書,那些在我的世界裡只能拿來開玩笑的書。我讀到《逆女》裡,女主角丁天使中學時與班上女同學詹清清戀愛,被對方家人發現時,詹清清割腕自殺,留下一封遺書,她寫:『我們沒有傷害別人,為什麼他們要傷害我們?』時,我痛哭失聲,我不知道為什麼。我為什麼哭?我覺得自己很像丁天使,很像詹清清,男生版的丁天使與詹清清,所以我真的是同性戀嗎?我真的是老師口中的『狗』?同性戀為什麼是『狗』?
「幾年前,我母親病倒了,當時我剛跳槽升職,工作很忙,蠟燭兩頭燒,分身乏術,前妻主動說要回來幫我,與我輪流照顧母親。有個晚上,我在醫院陪我母親,母親半夜做惡夢醒來,叫了我的名字,我握著她的手,她想說些什麼,支支吾吾了半天,最後她對我說:『兒子,對不起啊,對不起啊!』她不斷地說『對不起』,我問她怎麼了,她看著我,看了好久好久,像是在告訴我,她都知道,從小到大,關於我的事,她都知道。最後她說:『把你生成這樣,對不起啊!』我和她都哭了。
「幾天後,她過世了。我到現在依然記得她在醫院說的『對不起』,但她到底對不起我什麼?
「喪禮時,前妻也來幫忙。結束後,我開車送她回家。在車上,我鼓起勇氣問她:『妳當初為什麼想離婚?』她說:『因為從生了孩子之後,你就沒再碰過我了。』我不敢說話,她接著說:『其實結婚後不久,我就知道了。』我知道她說的是,我每次跟她做愛前都在廁所偷看雜誌上剪下來的男人裸照,看到勃起後才回房間。
「送她到家,離開前,我問她:『妳為什麼十幾年後才決定離婚?』她先是沈默,然後說:『我原本以為自己是為了孩子,但後來發現,我是為了你。』
『為了我?』
『對。』
『為什麼?』
『因為,』她沈默了許久,『因為,我愛你啊,』她邊哭邊對我說:『雖然我知道你不愛我,但這不是你的錯。』
「我在回程的車上痛哭,不斷地想著,我可以被愛嗎?像我這樣的一個人,值得被愛嗎?我母親對不起我什麼?我前妻說不是我的錯,但我真的沒有做錯什麼嗎?如果我沒做錯什麼,她們又做錯了什麼?
「我現在還是經常做惡夢,夢到小時候,老師罵我是狗,同學脫我褲子,我被推下樓梯,滿頭滿臉的血,躲在廁所裡哭,夢裡的我不斷地問:『我到底做錯什麼?我到底做錯什麼?』驚醒後,我就會想起詹清清的那句:『我們沒有傷害別人,為什麼他們要傷害我們?』
「我自殺過好幾次,前妻帶我去看醫生,醫生對我說:『你沒有錯。』
「『我沒有錯』,那到底是誰錯了?如果我小時候,能夠有一個人告訴我,告訴那個叫我狗的老師,告訴那些霸凌我的同學,告訴我世界把同性戀當成玩笑的人:男生喜歡男生並沒有錯,同性戀並沒有錯,同性戀不是狗,我是不是就會好一點?我是不是就不會傷害我的前妻,而我的母親也不會悔恨終生,認為自己生下我是錯的?
「幾十年了,我要五十歲了,這幾十年來,有無數次,在夢裡面,我想告訴那個年幼時在廁所裡痛哭失聲的我自己,那個不斷問著『我到底做錯什麼』的自己,你沒有錯,你沒有錯,但我卻開不了口,因為這個世界仍然存在著像我小學老師那樣的人,存在像我小學同學那樣的人,而他們傷害我的同時也傷害我的母親,這個世界逼著像我這樣的人再去傷害更多人,像我傷害了我的妻子與我的孩子一樣,不斷地製造更多的悲劇。
「這個世界為什麼要製造這麼多的傷害與悲劇?
「『我們沒有傷害這個世界,為什麼這個世界要傷害我們?』
「如果可以,我希望這個世界別再有這樣的傷害了,哪怕再多一個像我這樣的人都太多了。」
本文出自《我們回家吧》三采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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