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彼此輕輕地纏繞起來，握在手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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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仔細地，交給下輩子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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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見到鍾陳奶奶，是在每天早晨6:50分出發的那班公車上。
鍾陳奶奶總是坐在公車雙人座，左邊第一個靠走道的座位。
她穿得樸素，米白色毛衣、一件酒紅色的毛線外套，和咖啡色的厚褲子，上面有很多花朵的圖案。看起來約七八十歲，靄靄銀絲從咖啡色漁夫帽的帽簷微微地滲出來。每天早上的暖陽，總會照在她，和她手打的深藍色毛線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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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的公車很寂靜，我總是聽著耳機，投下零錢後走到最後面的座位，坐進左邊靠窗的位置。有時候下著雨的天，鍾陳奶奶會在毛線外包一個透明塑膠袋，邊凝視著車窗外的人來人往、就像窗上的雨滴那樣，聚集了又散落，然後邊用兩根織針，仔細地織著深藍色毛線衣。我常常這樣靜靜地，從後座往前看著鍾陳奶奶，心裡揣測著，奶奶是要將毛衣給誰呢？是不是家裡最愛的小孫子？還是嫁出去的女兒？
我一直覺得織毛衣是件很浪漫的事，把每個轉瞬的喜樂憂歡、愁緒思念都織進去，最後用這些輾轉細膩的心思，來暖著你最在乎的那個人。後來，我也是這麼跟鍾陳奶奶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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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呀、是呀……可是他穿不到嘍！」
那時候鍾陳奶奶蕩然地說，有點字正腔圓的溫暖聲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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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個濕冷的冬天，天空很灰，雨滴很重。我在從市區返程的時候看到鍾陳奶奶，她坐在同樣的那個位置上，腳邊放著一袋水果和幾袋青菜，一樣徐徐地織著毛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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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上人潮雍塞，空氣裡夾雜著複雜的雨水，和濕潤的泥土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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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後車門旁，看著鍾陳奶奶小心翼翼地編織著毛線，
看著看著，也沒注意自己的視線是不是太銳利了，就這樣走了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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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抱歉、抱歉，我沒注意，妳要不要坐進來？」
鍾陳奶奶突然停止了織線，倏地抬頭望向我。
意識到自己的眼神可能讓人在意，我連忙道歉然後笑著拒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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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關係，人這麼多，裡面給妳坐。」
矮小的鍾陳奶奶，將自己的袋子都挪到椅子的另一側，將雙腿縮起來，騰出一條道，笑瞇瞇地看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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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滿臉害臊，將自己的背包抱在胸前坐進去。看我坐穩後，鍾陳奶奶將走道上的塑膠袋，挪到綴著雨滴的鞋子旁，繼續打著毛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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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妳好厲害、毛衣。」我有些不自在的對奶奶說。
「哈哈，這誰都會呀。」
「很厲害！我都不會！」
「我可以教妳。」奶奶笑了起來，瞇起來的眼角皺紋像拉長了喜悅，滿臉暖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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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笨一定學不會，奶奶，妳織給誰呀？」我也笑了起來。
「我們家老頭，他總是怕冷，只是現在不知道這些夠不夠暖。」
「好浪漫哦……一定很溫暖，尤其是親手織的。」
「是呀、是呀……可是他穿不到嘍！」奶奶的笑容沒有散罄，依舊溫和地掛在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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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每個有搭到那班車的早晨，我都會坐到奶奶旁邊，看著她像魔術師一樣，
一邊將毛線纏繞成一片片雲朵，一邊和她聊天。奶奶告訴我，她姓陳，跟著丈夫姓鍾。鍾伯伯是中國畲族人，遠渡重洋地來到台灣，與陳奶奶相遇，便再也沒回到家鄉。
「妳在的地方就是家。」
陳奶奶含糊地敘述了鍾伯伯對她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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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奶奶在二十歲遇見鍾伯伯，然後沒多久，便答應鍾伯伯的求婚，當了鍾太太。鍾陳奶奶出身望族，他們的愛不被祝福，因為陳奶奶的父母為了聯姻，想將她像商品般嫁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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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陳奶奶為了鍾伯伯和家裡斷聯繫，毅然地跟著鍾伯伯北上，然後當了一輩子的鍾太太，就這樣不知不覺地相愛了六十年，像在最美麗的年華，烈日高升時，無意將種子扔進最溫厚的土壤，卻在夕陽殘暉時回首，轉眼發現種子成了一棵能為她遮風避雨的大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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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鍾伯伯在五年前去世。中風前的他總會在早晨與晚飯後，牽著陳奶奶的手陪她到市場、或附近逛逛。每年，陳奶奶都會為鍾伯伯織一件新毛衣。
「那老頭吃菸，總把毛衣燙成一個洞。」
鍾伯伯去世後，膝下無子的陳奶奶便一個人過活。⠀
沒有了燙破的毛衣，沒有了鍾伯伯在的年歲，像是沒有了時間的計算，
她在每天晨起出門時，總會繼續為鍾伯伯織毛衣，一件又一件。
晚上飯後，都還是會抱著鍾伯伯最喜歡的那件毛衣到附近散步，
和鍾伯伯聊天，每天每天，從不間斷。
鍾陳奶奶說，「沒有辦法呀，當初就是喜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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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在病榻上，鍾伯伯吃力地對陳奶奶道歉，
然後陳奶奶輕輕地靠在他的耳畔，對他說：
「老頭，我們下輩子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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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次，聽到鍾陳奶奶對我敘述他們的過往時，
我哭了出來，我想起張懸的歌〈喜歡〉裡頭的歌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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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所有不被想起的快樂裡，
我最喜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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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我不再覺得失去是捨不得，
在所有人事已非的景色裡，
我最喜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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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的後來，一路上我都沒有說話，烏雲像也聽到了動人的故事，淌下了無數的眼淚來到這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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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安靜地看著鍾陳奶奶將這個線繞過，再穿了過去，將兩條不相交的平行線繞出了一個結，順了順後，毛線變成了平坦卻細膩的紋路。就像綿延不罄的枝葉，有了最初的果，再與其他枝枒環繞，開出茂盛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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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織一縷，就將彼此結得更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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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蒼茫的人世裡，跨過逐客離人的哀傷，越過無常，
親自撿起散落的緣分，將彼此輕輕地纏繞起來，握在手裡，
再仔細地，交給下輩子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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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鍾伯伯一定會遵守承諾的吧。
「老頭，我們下輩子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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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出自《深夜電台》悅知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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