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我們還能再會,定要一醉方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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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我們就此永別,願你夜夜好夢。
1.
晚安,good night,是我人生學會的第一個英文單詞,五歲時母親教的。她人生一大遺憾就是年輕時沒學好英文,枉費了大好前程,懊惱半生,故寄希望於我,從我六歲起每天教我一個英文單詞,指望我將來出國留洋,完成她的夙願。
此宏偉藍圖構想於某晚母親睡前,晚安便成了她教我的第一個單詞。但她極具感染力的東北口音,生生把 good night 念成了「姑奶」。由於還沒上學的我、自幼無心向學的父親、文盲一輩子的我姥姥,模仿能力一個賽一個強,最終令我家每晚睡前互道「姑奶」的溫馨闔家歡,演變為一場祖孫三代大差輩兒的家庭鬧劇。
到六歲上學前班前,母親已經教過我三百多個單詞,我卻不爭氣地只記住一個「姑奶」,其他全忘記,因為只有晚安才是每天都用的。時間給記憶留下烙印最深的,永遠是在生命中反復出現的,而不是驚鴻一瞥後匆匆而過的。就像曾經愛上的人,一直陪伴在身邊的,常常會愈看愈美麗;而那些讚嘆過其美貌卻不得的,最終都會在腦海中暗淡了眉眼,模糊了身線。
2.
父親去世以後,家裡從此少了一個人的「姑奶」聲。他離開人世那一刻,我曾跪在地上向他磕了三個頭自語道,你累了,睡吧。那一瞬間,我真的相信他只是睡過去了,而我平生第一次認真並安靜地坐在他床邊,端詳他熟睡的模樣。不久後因家庭變故,我姥姥搬去舅舅家住,家中只剩下母親跟我彼此互道晚安。一年中,我陪母親過著深居簡出的日子,身心皆得修養,同時斬斷一切毫無意義的社交與應酬,鮮有外人得知我仍留守老家。我的作息追隨母親的規律,日出晨練,日落寫作,每晚只要母親道一聲晚安,我便當作入睡指令,絕無拖延。
不出三個月,此前在香港幾年慵懶早衰的啤酒肚不見了,失眠困擾也一去不返。我開始學習做飯,並漸漸痴迷,暗自想著可以繼承父親的好手藝,雖遠不及,起碼也可以在操持我家飯菜二十年的姥姥別居、每年只有年夜飯才會大展身手的父親過世的情況下,仍可以憑一己之力延續家的味道。
因為,母親多年來遠離灶前,一心撲在我身上。令自己竊喜的是,我在烹飪方面還算遺傳了父親的天賦,嘗過的親友也都讚賞有加,我的成就感激增,半年後更是可獨自料理一整桌年夜飯。那一桌年夜飯之豐盛,就好像這個家裡從未少過一口人。我跟母親一直吃到大年初五,仍不得不忍痛將剩餘飯菜倒掉。
一年後,我回到香港復學,後又開始工作,再次與母親遠隔萬里。每年中的大部分時間,她身邊都沒有跟她親口道晚安的人。
某年寒假,我收拾行李準備回香港開始新工作的前夜,窗外刮起疾風下起暴雪,後陽臺上「 當」一聲巨響,我準備穿外套出去查看前,母親已經驚醒,走出來問我發生了什麼,我安慰她回房間睡吧,我去看看。
原來是一根沉重的不銹鋼管被風刮落在地的撞擊聲,後陽臺還堆放著許多根同樣的鋼管,原本都是父親曾計畫自己動手裝修後陽臺,打算打造柵欄的。工程已經進行了一大半,他卻不在了。回想至此,我忍不住在風雪中掉了幾滴眼淚,很快在睫毛上凍成了冰。我頂著寒風,用粗麻繩子重新把一堆鋼管捆綁好,安放在陽臺最穩妥的角落,確保它們不會再因為一陣風或一場雪跌出巨響,害得母親從夢中驚醒。
因為我不想再有這樣的時刻,讓她連在身邊呼喚一個人的勇氣都沒有。我只祈求,她可以在我不在家的無數個夜晚中,睡得踏實。
3.
二○一三年四月十五日,遠在大洋彼岸美國波士頓的一聲巨響,帶走了一個無辜女孩年輕的生命,她的名字叫呂令子。
令子是我高中的學妹,她高一那年,我高三,曾在校園內擦肩而過無數次,聽過同幾位老師的課、吃過同幾樣學校餐廳飯菜,卻並未有幸相識。
爆炸案發生當日,我只聽說遇難女孩是我的學妹,還未來得及從震驚中平復情緒,便收到母親發來的微信:呂令子是你呂軍叔叔的女兒,真的不敢相信,真的太痛心了。
我再一次陷入一種難以名狀的情緒中:呂軍叔叔是我從初中就認識的長輩,因為他跟他的太太都是母親大專同學,關係一直非常要好。高三下學期始,我因為想要多些自由時間備戰高考,從封閉校園的宿舍搬到附近租住的民居,還是呂軍叔叔用他從單位借來的麵包車全程幫我搬的家。
那一次,呂軍叔叔還曾對我說,你妹妹剛上高一,你們很小的時候還見過呢,不過怕是你們現在在校園裡遇見也不會認得吧,高考壓力大,我讓她別去打擾你,等高考結束,叔叔請你和你爸媽一起吃飯,到時再介紹你跟妹妹正式認識。
當時我甚至還不知道這位妹妹的名字,毫不猶豫地說,好啊。
高考結束後,我瘋玩了一個暑假,之後便匆匆遠赴香港。於是又換成令子學業漸重,再一年又要迎接高考的輪迴。每年大專同學聚會上,呂軍叔叔總是跟母親說,兒子啥時候放假回來,我們兩家一起吃飯啊。母親爽快地答應,好啊。可是兩個孩子上了大學都忙,香港的假期跟內地的又總是錯開,真可惜。呂軍叔叔翻出手機,給了母親一個號碼說,這是令子國內的手機號碼,不如讓孩子們自己聯繫,他們約好了,我們家長乖乖出席就是。母親跟呂軍叔叔碰杯說,妙極!
那個號碼一直存在我的手機裡,但收到的那晚我大概又是宿醉,根本沒空看母親短信的內容,草草儲存的名字是「呂軍女兒」,便又去拚酒或者癱倒在大街上了。
再後來,那個號碼就一直被我遺忘在手機裡,直到號碼的主人離開的一刻,才被喚醒。
我倉皇翻出手機,瘋狂尋找「呂軍女兒」,手指顫抖著更名為:呂令子妹妹。一年後,我收到呂軍叔叔送的一本自印書:《波士頓銘記的中國女孩:呂令子》,書中全部是家人、老師及同學對令子的懷念文章,以及令子生前的日記和作文,記錄了一個年輕女孩短暫卻純真的一生。
令我感到遺憾的是,作為一個以寫文為生的人,竟無力在這本書中留下隻言片語,因為在令子生前,我錯過了與她相識的機會,失去了記錄她點滴的資格。而那個已經無人使用的號碼,始終安詳地躺在我手機同學錄的「L字頭」中。
多希望,自己還可以在那一刻給她發一條訊息:令子妳好,找一天我們帶爸爸媽媽們一起吃飯吧。我媽不喜歡吃辣的,聽說妳喜歡,我也喜歡,不如我們中午先去吃家清淡的,晚上哥再請妳去吃麻辣火鍋,好不好?
多遺憾,無人回應的獨白。再痛心的挽留,也終難作為一句稱職的告別。最終,我一個拼音一個拼音地在手機中打出的短信,只是簡短的一句:令子,晚安啦。
最近一次大專同學聚會,呂軍叔叔邀請了我母親在內的幾位老同學到他的新家共度,那是一棟位於城市新區的高檔別墅,價格不菲。購置別墅的錢,來自令子罹難後中美各方的捐賠款,數額驚人。母親說,身邊有不少質疑聲譏諷令子父親借喪女之難逍遙餘生,她聽來都心酸不已。母親還說,呂軍夫婦攜老人同住,仍然給愛女保留了一個房間,並照令子生前喜愛的舊樣布置。
那一晚,均年過半百的幾位老同學在略顯空蕩的豪宅中飲至深夜,原本這個年紀的人,兒女們的前程去向與感情生活正是每次聚會最熱鬧的話題,當晚大家卻都知趣地絕口不提,只聊曾經的少年往事。
送別時,呂軍叔叔站在寬闊的院門前對我母親說,買這裡的房子,是因為看中了門前附帶的這片地,可以供我跟令子媽媽種菜養花,老有所恃。
母親故作平靜地安慰這位父親說,假如令子如今學有所成,也是一樣希望父母過上這樣的日子吧,外面人的閒話,不要理會,令子在天上才會安心。但母親回到家跟我複述起時,終於忍不住落淚。令子那一間空房,再無一聲晚安的迴響。未曾經歷過喪親之痛的外人,怎會明白。
4.
多年後,在我最不安的夜晚,仍習慣打電話給母親,有時並沒什麼可訴說或彙報,只為跟她親口道一聲晚安,希望彼此都能安睡;在我愛的人最不安的夜晚,我也喜歡對她道一聲晚安,希望她在每個我不在身邊的夜晚都能有好夢。
跟最親近的生命永別時,我沒有說再見,而是道一聲晚安,因為我祈求他能在另一片我們遲早終將抵達的國度先一步安睡。跟最熟悉的陌生人告別時,我沒有說再見,而是道一聲晚安,因為我祝福他能在下一個醒來的清晨淡忘傷痛,只記得曾經每一刻的美好,從今往後,夜夜安睡。
人世恍惚,悲喜無常,我們都不知道今天的告別會否成為明日的永別,更無力預測今後的人生還要經歷多少磨難和悲喜,所以我無法祝願你們幸福快樂,那是自以為是的盲目樂觀。但是跟你們一樣經歷過磨難和悲喜的我,想要祝你們晚安,在我們終將應對人生的一切無常面前,每晚都能夠坦然地入睡,已經是身為一個凡人最大的勇敢。
我愛過和愛過我的人,我真心地祝福你們,晚晚安睡,夜夜好夢。
5.
二○一四年春天,我暫別生活了七年半的香港,回到老家,長久在母親和姥姥身邊生活了一段時間。我跟母親回歸到了每晚互道「姑奶」的日子,時光彷彿在每一聲晚安中倒流。
我每週都去舅舅家看望姥姥,她雖然因傷腿腳不如從前便利,但身體依舊無大礙,能吃能睡,腦子放空,境界近佛。某天,我坐在她身邊安靜地陪她看電視至深夜,起身返家前,眼睛突然溼潤,在只有電視光亮閃爍的黑暗中突兀地對她說了一句,姥姥,妳可要好好活著啊。
姥姥一愣,罵了一句,他娘個逼,我還沒活夠呢,快回家睡覺去!
我把門帶上的一刻,彷彿不是出了一棟房屋,只是走出了一個房間,回去自己床上睡覺,那一瞬間的情節,就像是兒時每一個平靜的夜晚。我在門外遠遠地對姥姥說了聲,姥姥,晚安。我姥姥嗯了一聲,說,姑奶。拜拜。
6.
我想這世上,沒有比「再會」更動人的情話,也沒有比「晚安」更溫柔的告別。
那些我愛的和愛我的人啊,我真的不想對你們說再會,但也許我們真的很難再會。
若我們還能再會,定要一醉方休。
若我們就此永別,願你夜夜好夢。
晚安。
Good nigh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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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出自《從此學會隱藏悲傷》好的文化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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