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個興趣廣泛的人,這輩子的志願換過好幾個,小時候覺得當記者不錯,反應迅速靈敏專業,每天都能接收新事物,工作不會枯燥無聊。有次上課寫作文,我洋洋灑灑寫了一大篇對新聞業的憧憬,拿回來成績很高,老師的評語是「只要有心,一定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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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是而非,有講和沒講一樣,只是當時的我沒看出來。
發作業是班長阿隆的工作,小學六年,我們的班長一直都是同一個。原因很簡單,他功課最好,幾乎沒有考過一百分以下的成績,運動也在行,總是跑步接力的最後一棒。阿隆的品德也沒話講,任勞任怨,實在是做牛做馬的好人選,投票結果每每眾望所歸,以至於後來開學的時候,我們的班級幹部都是從副班長開始選的。
以前我不知道從政是什麼概念,長大之後看到電視上西裝筆挺意志堅定的候選人,一副天降大任於斯人也的神情,忍不住都覺得人家的名字叫阿隆。
在那個大家都掛著吃和玩的年紀,書都是為父母讀的,我總在上課時偷看小說,把閒書放在抽屜裡有一行沒一行的瞄,在一角的阿隆也差不多,不過他是預習下一節的功課,因為老師講的已經會了。
和我們比起來,阿隆簡直是一隻流線型的飛魚,穿梭在一群悠哉漂浮的水母中間;一樣在海裡,可從他發出來的氛圍,你知道他總有振翅高飛,翱翔在水面上的一天。
那次發作文,阿隆走過我的桌子,撇見我喜孜孜地看著老師充滿外交口吻的評語,忍不住開口說了一句,記者?妳不行的。
我很不服氣,反問我怎麼就不行了?
他思考了一陣子,像是努力想用我懂得的詞彙與方式表達,最後很為難地開口:「做記者很辛苦的,機動性強,不分日夜,要有新聞靈敏度,發問要有引導性,視角還得公平公正,妳…不太適合。」
那時候大家都只是小學生,什麼機動性靈敏度引導性,這些名詞聽也沒聽過。我雖然內心瞠目結舌,但可不願意輕易透露自己是個白癡,只好逞強反問:「你怎麼知道?你又沒當過記者。」
誰知他比我更驚訝:「這不是常識嗎?」
阿隆和我不同,大概也和多數的小孩不一樣,他的目標明確,從小就知道自己以後要走電腦,數理化特別強,這三科的老師每次段考的加分題,就是特別為他設計的,因為覺得他「和別人一樣考一百分不公平」。
我從來沒接受過因優秀而被體制遷就的禮遇,直到有次吃拉麵,師傅看我一下就碗底朝天,親切地問要不要加麵,免費。我霎時頓悟,忍不住想起阿隆;原來所謂高處不勝寒,大概就是這種感覺吧!
只不過加分和加麵之間的距離,大概是兩百個智商點。
我的記者夢很快破滅了,後來又覺得當廣播電台的主持人也不錯,還想過開花店做老闆娘、時裝買手、造型師、編劇。後來參加選美,大家都以為我要棄學從演,我卻繼續讀書,等到做了口譯員,又走到螢光幕前,幾年前開始寫專欄,之後出了書。我的人生軌道一直在變,對那種從小就立定志向,一門心思往一個目標走的人,簡直佩服得五體投地。
阿隆高中畢業後就出國深造,一路拿獎學金讀最好的學校,當上博士後得過好幾個獎,後來進了知名公司,職位頗為重要。這些年他對我最常問我的是,妳…在幹嘛啊?
這種話尤其在我談戀愛的時候,他說得最多。
從小我算是一個循規蹈矩的孩子,最放肆的事,大概就是談戀愛了。雖然只在寫情書下課去福利社約會的程度,但師長說這不算愛情,我可是不依的。讀書時期為了戀愛而戀愛,不過憑感覺交朋友,誰會注意擇偶清單上有幾個勾。可等到出社會,我的腦袋似乎有個部分就是長不攏,找對象只看喜不喜歡,從來不管合不合適。
當然也遇過一些不錯的人,不過現在想起來,並非我特別擦亮眼睛,而是狗運亨通,大部分的時候,我的運氣很一般。
在我熱戀失戀的過程中,阿隆總是冷眼旁觀,有次終於看不過眼,語重心長地忠告我:「妳這樣不行的。」
我一邊哭一邊回:「所有的不行,只不過是愛的不夠罷了。」
阿隆低下頭,彷彿想忍住笑,但我忙著找衛生紙擤鼻涕,不是很確定。
「戀愛談歸談,妳要用點腦啊!」他抱著雙臂,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模樣,看我一臉問號,他又繼續解釋。
「凡事都需要周詳的評估和計畫,加上準確的行動,才能降低誤差值,提高成功率,」阿隆好整以暇的分析:「先了解自己的個性,就能知道需要什麼樣的對象,最後再研究方法,直到達到目標。這就像做研究,妳連問題出在哪都不明白,怎麼去找解答?」
我從大學當掉微積分之後,就沒有再聽過什麼率不率的,一時無法消化這些內容,只能傻傻地反問:「能不能演繹一下,再舉個例?」
他想了想,問我知不知道以前同學小邱的新女友,我點點頭,那是一個身材火辣的混血模特兒,每次小邱發兩人的合照,底下的男性同胞都哀鴻遍野,如喪考妣。
「長得好絕對是優勢,我也承認那種女孩子很漂亮,但就不適合我,」他很認真地解釋:「小邱家裡有錢,有資格負擔外表出眾的對象,相對來說,以後另一半的賺錢能力就沒那麼重要,以後老婆願意工作是興趣,不做也沒問題。」
「我就不一樣,伴侶一定要有工作,兩人一起努力減輕彼此的家庭負擔。對我來說,長相端莊順眼就可以了,何況,」他捉狹地昵了我一眼,一邊搖頭一邊嘖嘖連聲,只差沒說我就是個花瓶:「外表最經不住時間,價值每年遞減。」
「我不需要一朵美麗的花,我在找一棵聰明的樹,」阿隆發出智慧的光芒,似乎把一生都展開在眼前,按部就班,胸有成竹。
要是換成其他人,我一定暗自嘀咕,覺得明明就是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可說話的是阿隆,他不是一般人,我知道他是認真的,而且絕對會朝自己計畫的康莊大道走下去。
「那大師您看,我適合什麼樣的人呢?」我急忙發問,有點像病入膏肓的患者向華陀求助;你知道,頭腦特別清楚的人有種魔力,讓人覺得跟著他走準沒錯。花瓶也無所謂了,我安慰自己,還好不是花盆。
他仔細打量我,臉上露出為難的表情。
「妳大概需要一個細心成熟理智,果斷耐心有智慧,不輕易放棄原則,又能勇於承擔的對象吧!」
我哭了,上次聽說具備這些素質的人,是發現新大陸的哥倫布。
果不其然,後來阿隆交了一個女朋友,是他在一個研討會上認識的,對方的學歷就不用說了,薪水也不比他差。他們很快結婚,沒辦婚禮只登記,據說這對新人都覺得花錢在宴客上太勞民傷財,寧願把時間精神拿去加班。
那天我還是去了,想當面恭喜新人,也想看看他選的人生隊友。新娘穿著一件束腰的白洋裝,全身上下的飾品只有一個小小的戒指,話不多,偶爾笑一下,清秀的臉上帶著堅毅的神情,一看就知道是個有性格又可靠的女生。
我很高興,覺得阿隆沒騙我,他果然是說得出做得到的人,這個女孩子和他很合襯。我忍不住偷笑,他們金婚紀念的時候,慶祝方法大概是觀賞隆氏企業五十周年PPT,詳細列出夫妻兩人對這段婚姻做出的實質貢獻。
誰知道結婚後差不多半年,阿隆的太太就懷孕了,他們家很快充滿了一天一地的嬰兒用品。我去送禮的時候,開門的是阿隆,他一看到我手上提著的大型玩具,皺著眉說一看就知道妳沒生過孩子,老整這些虛的,送這個還不如一年份的紙尿布。
我瞪了他一眼:「放心,你失禁的時候,我一定不會忘記。」
我坐在客廳,看著新手爸媽與小嬰兒奮戰,兩人手忙腳亂,等到阿隆終於能坐下來遞杯水給我,已經是半個小時後。我看著筋疲力盡的他,濁重地呼出一口氣,忍不住問怎麼不請個保母,鐘點的也好。
他無奈回答:「她不放心,覺得還是自己帶比較仔細,現在我一份薪水要養三個人,目前實在請不起。」
我聽了也覺得無奈,只好拍拍他說,沒關係,會越來越好的,人生往往和我們想像的不一樣。
阿隆看著在家裡轉來轉去的妻子,嘆了一口氣:「是啊,真是虧。」
我心裡咯噔一下,氣氛轉為沉重,當然我知道這樣的生活和阿隆規劃的不同,可聽見他實打實地表示後悔,總覺得不太對。
「妳知道嗎?那天孩子莫名其妙晚上大哭,怎麼哄都沒用,我們兩個一晚沒睡,累得站不起來,在窗口看到天空泛出魚肚白的時候,別說她,我都和嬰兒一起哭了,只想問你到底要怎麼樣,以後保證讓你喝酒打架混幫派,現在好好睡覺行不行。」
可能他的語氣還不夠真誠,孩子不買帳,阿隆投降去泡處方奶,把嬰兒交給太太。他拿著奶瓶回來的時候,看見妻子一邊哼著搖籃曲,一邊搖晃著身體,不斷嘗試角度,試圖找出讓小孩最舒服的姿勢。他站在門邊,凝視著瘦了大半圈的太太,眼眶凹陷披頭散髮,心裡一陣難受。
阿隆輕聲問:「這是妳要的嗎?」
妻子愣了一下,抬頭看著丈夫,將碎髮塞進耳後。
「你說這種生活?」她想了想,隨即苦笑:「當然不是,我怎麼也沒想到自己苦讀二十年,沒日沒夜地拚搏,有天會被天職打敗。」
「我也會懷念以前的日子,提著公事包意氣風發,趕著開一個又一個的會。現在我也馬不停蹄,不過是從搖籃到廚房,」她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每天只能洗奶瓶包尿布,而且沒有加班費。」
妻子的抱怨聽起來很真實,阿隆只能默默點頭。
「可是,」她用更認真的語氣接著說:「我有你,還有孩子,累得想哭的時候就看看你們,不知道從哪個角落,又能榨出一點力氣。」
「她和我一樣,有從小就立下的人生志願,不能說對現在的生活多滿意,但為了家庭,她願意放棄那些規劃好的藍圖,」阿隆笑了,不是帶著得意,而是有些自嘲的:「我不過是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男人,何德何能。」
我很驚訝,認識這麼多年,阿隆一直是個不卑不亢的人,大家都知道他優秀,他自己也明白,雖不驕,但也從來沒喪氣過。
「我以為娶了一個聰明的女人,結果她最笨,這麼輕易就犧牲。」
我更驚訝了:「原來你所謂的虧,不是指自己啊?」
「…..廢話,妳把我當什麼人了,」阿隆挑高了眉毛,臉上又能看見多年前那種,我真為妳的智商深深著急的表情。
「妳這樣,不行的。」
我想起以前那個坐在教室角落預習的少年,眼睛裝著光與無限可能,未知的前方觸手可及,充滿信心。可就像魯迅先生說過的,「我小的時候,也以為自己會飛,可是到了現在,仍然留在地上,時間都用來補小瘡疤。」
我常覺得,天道酬勤只是一種勵志的說法,不是真實人生,所有的努力都不能確保成功,它能做到的,只是讓你離目標更近一點。快樂是更玄乎的事了,因為我們的價值觀一直在變,小時候覺得應該拼命追的東西,長大後可能沒那麼稀罕,也可能,完全相反。
選擇哪有完美的。
所謂的無悔,不是無懈可擊的決定,而是明白怎麼選擇都可能有錯,但沒關係,我仍然相信,並堅持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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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況路上有你,想到這裡,不知道從哪個角落,又能榨出一點力氣。
誰都能看出來這不是聰明的事,可我願意,笨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