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大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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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起生活了十七年半的男朋友,在二〇一一年三月九日忽然離世,我的世界因此崩潰。因為事發突然,我完全沒有一丁點心理準備,當時唯一的反應就是哭,地裂天崩式的痛哭。
十七年半的相處,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我們本來打算就這樣地老天荒的過一輩子,連退休後要怎麼過日子都準備好了。
同性戀伴侶相處的環境跟異性戀是有差異的。因為多了一份來自社會的壓力,能夠走到一塊不容易,真的走得下去的,就必須有面對社會壓力的勇氣。
因為我們真的相愛,而且是在很困難的情況下走到一塊,所以很珍惜在一起的日子。就這樣走著走著,在完全沒有徵兆之下,忽然就走到了盡頭。痛,是可想而知。
朋友們一直希望我把我們的故事寫下來,覺得它可以是往後同志愛情路上的參考。一開始我是拒絕的,因為當時男友剛剛去世,我連哭的力氣都沒有,更別說要把這個痛苦的過程再走一遍。
而且,我不想只是寫一個同志故事,因為我們的歷程,就只是兩個相愛的人,希望一輩子在一起,就那麼簡單。我們經歷的跟異性戀的愛情沒什麼兩樣,我們一樣天天柴米油鹽醬醋茶。
至寫作的此時,他離開我四年半,我也離開馬來西亞在外流浪了三年多,我忽然決定把這個故事寫下來。可是,我還是堅持我不是在寫同志愛情故事,而是寫一個很樸實的愛情故事。
離開三天_不辭而別
醫生在急救室裡替你搶救的時候,我還是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我想,你只是藥物過敏了吧。我當然還是怕的,可是想到你才四十四歲,我們平時都注重飲食,你也那麼注意自己的健康,怎麼可能出問題?
那個替你急救的女醫生第一次出來的時候,看著我,很抱歉的神情說你已經陷入昏迷了,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醒過來;也許一天,一個月,一年,或是一生。
那一刻,我就呆著了。我衝進了急救室,你閉著眼睛,躺在床上,好像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
那一刻,我剩下的,就只有怕。我捉著你的手,眼淚就像決堤的河水,瘋狂的往下飆。我在你耳邊喊著你,我說:「你醒醒,你醒醒好嗎?我好怕,好怕。」
我看到你的眼睛好像在動,我覺得你有聽到我的聲音。我便繼續叫著你。我說:「你一定要醒來喔,你不醒來的話,你教我如何是好。」
你忽然坐了起來,抬起了手,用手指不斷的指著前方,想說話,可是喉嚨裡卻只能發出混濁的聲音。
我抱著你,不斷的問:「什麼事?你想說什麼?」
然後是醫生衝了進來,把我趕了出去。
我坐在急救室的門外,眼淚盡是往下流。我怕,我慌,我不知如何是好。只能不斷的向上天禱告:千萬不要讓你有事喔,我這一生就只有你這麼一個人。你要是發生了什麼事,我怎麼辦才好?只要你可以好過來,上天要怎麼樣懲罰我都可以⋯⋯
醫生和護士不斷的進進出出,我腦子卻一片空白,什麼也想不到,能夠做的,就只是靠在急救室外的牆上,不斷流淚。
不知道過了多久,一個男醫生走了過來,用那種只有在電視劇裡才聽得到的聲音說:「很對不起,我們盡了力,可是他還是走了。你進去看看他最後一面吧!」
開始的時候,我還不知道他在說什麼。等我回過神來後,我看著醫生說:「不會的,不會的。」
然後我衝進了急救室,你就躺在病床上,插著喉管,動也不動。
我抱著你,用我一生的力量喊著你:「你不可以走,你不可以走。你走了教我怎麼辦。你怎麼可以留下我一個人?我不知道一個人該如何走下去。我一生都沒有求過你,我現在就求你這一次,你給我醒醒吧。只要你醒過來,我什麼都答應你。」
你什麼反應都沒有,我卻可以感覺到生命已經從你的軀體離開。我感覺不到你的體溫,我感覺不到你,你的身體連一點生命的感覺都沒有。
我除了哭,除了不斷喊你的名字,不斷的叫你回來,我不知道我還能做什麼。我那麼無助,無助得只剩下哭泣。
醫生沒有讓我待在你身邊太久,就把我趕了出去。他們說需要替你清理。
我走出急救室,忽然感覺這個世界只剩下我自己一個人了,你不在了,你竟然不在了。
我要如何是好?你本來就是我的世界,你走了,我的世界便垮了。
痛讓我什麼也想不到,可是我知道我還是必須處理你的後事。我撥了電話給你姊姊,請她通知你父母,然後也撥了電話給幾個好朋友,要他們過來。
我給我大妹雪玉撥電話的時候,雪玉在電話裡一邊追問發生了什麼事,一邊哭。我特別給她電話,是因為你和她一直都很熟,加上你和她丈夫還是同事。
我撥完了電話,一個人坐在急救室外,只能流淚,什麼也想不到。心裡唯一的一個問題是:你不在了,我怎麼辦?我怎麼辦?我怎麼辦?你走了,接下來的路要怎麼走?怎麼走?怎麼走?
朋友來了,抱著我,也在哭,卻教我不要傷心。
然後是你姊姊來了。我知道你跟你姊姊一直不太親,可是我還是必須通知她來辦手續。在醫院的時候,醫生和護士就知道了我們的關係,可是醫生在你出事後,也說你的一切後事都必須由有血緣的親人來處理。
我和你生活了十七年半,我們天天在一起,我們天天同一個桌子吃飯,我天天為你煮飯,我天天睡在你的身邊,你讓我天天愛護著你,可是我卻沒有權利在你生命走到盡頭時,替你辦理你的後事。可以在文件上簽名的,不是我。
我們過去近十八年的互相扶持,近十八年一起的燦爛,近十八年一起的豐盛,到了你生命的盡頭時,居然都不算數。
醫院把你送走的時候,也沒讓我多看上一眼,就要我明天一早來領你出去。
我看著他們把你推了出去,我想到你要在冰冷的醫院過一個晚上,想到我不能像平時那樣在你身邊陪著你,我就痛得連站都站不起來了。
很多朋友都到醫院來了。他們幫我處理一切我連想的力氣都沒有,卻又必須處理的事情。他們陪我回到我們的家,想留下來陪我。可是我拒絕了。我只想在這間屬於我們倆的房子裡,好好的感覺你的存在,好好的繼續和你相處。
房子忽然變得太大、太空洞了。我看著你躺過的沙發,我看著你坐過的椅子,我看著你每一個出現過的影子,我可以做的,就只是哭。
我不知道我是怎麼睡去的,一直到朋友的電話來了,我才醒來。
今天,我必須到醫院把你接出來,也必須在醫院面對你的家人。他們昨天就從鄉下來了,住在你姊姊的家裡。
到了醫院,我和你家人就碰面了。你父親很生氣的罵我,為什麼你進醫院都十二天了,我卻連一個電話也不打給他們,讓他們老人家連見兒子最後一面的機會都沒有。
我壓抑心裡的悲痛,低聲的告訴他們,這是你的意思,因為你不想他們擔心,而且我們也沒有預料事情會發展到這樣的地步。我們都以為這只是普通的小病痛。
你父親還是一邊流著淚,一邊罵我。你母親也說一些責怪的話,我就只能站在那裡,讓他們發洩心裡的不快。
我明白這次的事件對他們是很不容易的。你弟弟十個月前才剛剛去世,而你們家只有你們兩個男丁。所以,我沒有說太多的話,就讓老人家罵吧,他們心裡舒坦一些就好了。這,就是我還能為你做的一丁點事情。
醫院把你從冰櫃裡推出來時,我看你躺在冰冷的床上,眼淚就再也控制不了,瘋狂的流下來。我多想好好的像過去一樣抱著你,讓你知道我在你的身邊,我在保護著你,讓你不害怕。
車子必須把你載到殯儀館去。本來應該由你外甥陪著你的靈車,可是我堅持我要陪你走這一段路。殯儀館的師父說,我必須每經過一個地點都叫著你的名字,告訴你要回家了。
那條路是我跟你在過去十七年半裡走了很多次的,所以,每一個建築物,每一座橋,每一條街,你都認識。可是,我還是每一個建築物,每一條街,每一座橋的告訴你。你的棺木就在車子裡,我知道你就在我身邊,你在聽著我說的每一句話,聽著我說的每一個地方。每一次說著你的名字,我的心就好像被刀給劃了一下。
到了殯儀館,朋友把一切都打點好了。我需要做的,就只是坐在你的棺木旁邊,守著你。
你家裡人也沒有對我的舉動說太多話,因為大家都知道我們的關係,也知道你會希望我這樣做,所以,他們也尊重你的決定。
我就守著你的棺木,我讓自己靠在你的棺木上,希望更靠近你一些,希望你知道我還是在你身邊,不管發生什麼事情,我都在你身邊。希望你知道我一生都不拋棄你,希望你知道你是我的世界,我的生命。你走了,你就帶走了我的世界。
能夠來的朋友都來了,有的還特地從別的城市趕來。來的朋友知道我沒有心情顧及其他的事,都主動出手幫忙,讓我可以好好守在你的身邊。
我大妹和二妹都來了,大妹的丈夫,也就是你的同事,也過來幫忙招呼來拜祭你的人。大妹哭得很厲害,我可以理解。我們總是三兩個星期就一起吃飯,然後漫無目的的談天。雪玉還住我們樓下的時候,我們還常常到她家吃飯。
你同事也來了,而且連你前一個公司的同事都來了。我知道你從來不跟他們談我們的事,可是我想大家都知道。那個跟你最好的、住我們家附近的女同事,當我告訴她,你一直很喜歡她這個朋友,她就痛哭起來。
我知道你是一個很好的人,所以來的人很多。你總是對人那麼好,特別是同事。所以,大家都來了,來見你最後一面。
你家人都只能坐在一邊,而且他們在城裡認識的人也不多。還好,我們一些朋友認識你的家人,便上前跟他們說話,安慰他們。你父親如同平時一樣,坐在角落,一句話都不說。你母親則偶爾流淚。我知道他們都很痛,尤其因為你是家裡最長進、最顧家的孩子。你母親一直說,為什麼去的是你不是她。
你妹妹也靜靜的給你燒紙錢。你姊姊的悲痛卻好像不那麼大,也許是因為你跟她比較不那麼親密吧。
我知道你去世前一段日子,家人讓你煩得不得了。可是,我知道他們還是很愛你,我也知道你也很愛他們。
我不知道時間是怎麼過的,我就只是想在這最後的時刻,靠在你的身邊,讓我可以感覺你。因為我知道我往後再也沒有機會了。我沒有想過吃東西,朋友怕我餓著了,便沖一些營養飲品讓我喝下去。
我也不知道人群是什麼時候散去的。午夜時,我讓你家人回去你姊姊家休息,就是怕他們身體累出問題。
大家讓我也回去休息。我說什麼都不肯。我說我一定要在這裡陪你,因為你一直就很怕黑,很怕一個人。我堅持要睡在你的棺木邊,陪著你,讓你安心。
大家都走了,除了鴻仔說要留下來陪我。最後,整個殯儀館就只剩下我們三個了。
靜靜的夜,我卻聽不到你的聲音,聽不到你平時熟睡時的呼吸聲,聽不到你說你愛我,聽不到你的嘮叨,聽不到你不說話的聲音。
靜靜的夜,我也感覺不到你,感覺不到你平時只要躺在我身邊就會有的舒服感,感覺不到你抱著我,或是我抱著你的安全和放心。
我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睡去了,醒來時天已破曉。鴻仔還在燒紙錢,燒了一整晚。我謝了他,這個讓我安靜的睡去,自己卻替你燒一個晚上紙錢的朋友。
這一天是你火化的日子,是個工作日,可是還是來了一些朋友替你送行。
我還是陪在你的身邊,坐上殯儀館的車子,送你到火葬場去。
我知道真的是最後一程了。可是我還是必須照著葬禮師父的吩咐,告訴你每一座橋,每一個建築,每一條路。
火化的儀式也很簡單,大家都給你上了香,師父給你念了一些經文,便把你的棺木推進去。看著你的棺木漸漸的送了進去,我終於知道我再也看不到你了,你真的必須上路了。更可悲的是,不管我再做什麼,我多做什麼,我去求任何神,我都是留不住你的。
我一邊哭,一邊要求大家讓我留下來看著你火化,可是師父教我別留下。因為我留下來,你會不捨得走,你會不願意往光的地方去。這,對你來說是不好的。
我轉過背,狠狠的踏出腳步,撕心裂肺一般,為的,就是讓你放心,為的,就是讓你好好的上路,為的,就是讓你一路走好。
你安息的地方就是火葬場的附近。等到你的骨灰上了位,等到最後的儀式都完結了,雖然我想留下來,繼續陪你一輩子,可是,我還是必須狠狠的轉過頭,連看你一眼都不能,就上車離去。
可是,我的一生摯愛,我會常常來看你,我會把你帶在身邊,一直走到我生命的終點,走到我們再見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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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出自《111封寄不出去的情書》布克文化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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