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米果猛然察覺,在台北居住的年份,已經超越在故鄉生活的長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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剎那間,愕然。還有一點小小的……不知如何形容的悵然,若有所失。
做為異鄉人圓夢的舞台,如我這個世代,到底為著什麼,才會壓抑對故鄉的思念和愧疚,執意留在這裡?可能是憧憬吧,這麼時髦的地方。小時候只能透過電視新聞才看得到的總統府,以為在台視公司外面走一走就能遇到小燕姐或楊麗花,也許不少人是一路唱著林強的《向前走》就來到這個什麼好康都有的台北城打拚,而我到底是為了什麼原因,無論如何都要考上台北的學校,然後留下來工作呢?不是林強,而是中華體育館。期待去中華體育館看瓊斯杯比賽,去中華體育館參加滾石跨年演唱會,但最後也只是在畢業典禮結束當天去看了ICRT青春之星決賽而已。後來中華體育館燒掉了,滾石的歌手們變胖又變老了。當年在MV裡面又唱又跳的林強已經進化成配樂大師,還得到坎城影展會外賽的配樂獎項,當年唱著《散場電影》的木吉他成員李宗盛,而今已經是站上小巨蛋開唱的大叔代表。但我們到底在中年過後,有沒有變成「什麼都不怕」的台北異鄉人呢?即使窩居在頂樓鐵皮加蓋如鴿子籠一般的「雅房」度過慘澹青春,即使過年過節從實體搶票到網路卡位求一張返鄉車票或機位幾乎耗掉過節的期待,也經常數落台北的東西又貴又不好吃,嫌台北人冷漠但自己也不知不覺變成不太理人的模樣,可是我們好像都離不開台北,不願意結束這段圓夢的賽事,離不開她的便利她的優勢,以及她和我們之間很多厭惡憂傷的恩恩怨怨,但說穿了,骨子裡很愛台北也說不定。我其實沒有那麼討厭台北,相對的,台北承載了太多我根本無法妥善爬梳的情緒,在做不了離開的決定時,就繼續留下來,因此遷怒台北的種種,而台北就這麼不吭聲。雙方也就展開贖罪般的互相拖磨,也才有了寫作的念頭。寫下來,算告解,如此一來,就不相欠了。以前聽過這樣的說法,離開之後會思念,那就是鄉愁。我在台北思念著台南,在東京卻想念著台北,尤其渴望去老長春戲院看電影,看完電影在麥當勞旁邊的攤子買胡椒餅,或走過四平街,去吃一碗樂山娘拉麵。在台北的遷徙,到底經歷過幾次?那些年,沒有電腦沒有網路沒有手機,要聯繫只能寫信,但現在完全想不起居住過的地址,幾巷幾弄幾號幾樓,那些年與什麼人往來的信件,都在遷徙過程中,成為丟棄的紙類垃圾,好無情。順序應該是這樣的吧……淡江大學松濤三館一樓,三館六樓,大學側門水源街二段土地公廟旁的地下室套房,愛國東路與金山南路口的頂樓分租,大學側門水源街二隊土地公廟旁的一樓套房,連雲街頂樓鐵皮違建雅房、潮州街頂樓分租公寓、忠孝東路正義國宅、士林承德路分租公寓、信義路六段山邊公寓頂樓、南京東路陸橋旁的頂樓分租……那時沒有Google Map,倘若拉出紅色路線,不曉得在地圖上面繪成什麼圖形。直到在內湖落腳買屋之前,拉著那十一年累積的財產,好像把行李馱在背上當成殼的蝸牛一樣,搬家又搬家,不斷整理不斷丟棄。那十一年之間,幾乎不買書,盡量維持塑膠繩綑綁起來,大概兩手臂提得動的幾落份量就好。搬家時拜託同學或同事騎機車或借了誰家爸爸的四輪私家車才不至於跑太多趟,東西多了要另外雇車,不划算。那幾年的遷徙,每個地方住居的情緒都不安穩,不曉得房東何時要把房子要回去,不曉得哪個室友突然搬走,湊不齊人數租整層公寓就只好搬去與陌生人分租雅房。雅房的說法到底是怎麼來的?我看過最孤獨的雅房應該是某對夫婦住家兼代書事務所的老公寓,勉強用木板隔出一間沒有對外窗戶的「雅房」,因為在師大附近,所以租金也不便宜。我去看房時,站在那密閉空間裡,聽著外面事務所的電話不斷響起,房東太太一邊講電話一邊哄著哭鬧的小孩。最終並沒有租那「雅房」,因為不想在那一家人的生活與事業之中,變成鎮日躲在密室竊聽他們窸窣交談的寂寞外人。一九八○到九○年代,懸在半空的不安定感,隨時準備好被驅趕,隨時準備好離開,一些行李來不及拆封歸位也就省得再打包。那個沒有捷運,四處都在挖路,一旦下雨就沒日沒夜、衣服要在陽台吊掛三天還不乾爽的台北,棉被都有發霉的宿疾。尤其淡水冬日,濕濕冷冷,因此那幾年特別倚賴水源街二段的熱紅豆湯,還有山下清水街的當歸土虱。熱食讓人勇敢,即使很短暫,也無所謂,足夠把挫敗甩在十步之外就有力氣多走十步,日子也就不至於太沮喪。我在台北思念台南的陽光,一旦回到台南又開始牽掛台北的雨天,同時思念台北方便的公車。莫名在兩個城市之間重複扮演異鄉人的戲碼,劈腿變心又嘴硬。對,我並不討厭台北,甚至大口吸食這個城市周邊的養分,關於時髦、便利、一點點的念舊,很多的遺忘和無情,我的性格堆砌成台北脾氣的一小個碎片,而台北的脾氣也就慢慢滲透到我的骨子裡,變成無法拆解的混血DNA。即使經常對台北發牢騷,卻沒本事立刻打包,說離開就離開。我在這裡看過無數冷門電影,冷門到全台灣只有台北一個電影院的小廳放映;我在這裡偽裝成國語說得很好的首都城市人,可是一聽到台北人對南部腔的嘲笑卻又火冒三丈;我貪心享受著台北的時髦便利,卻又貪戀故鄉台南的念舊古老。我在兩個城市之間來來去去,承受著恰到好處的思念厚度與恰到好處的離鄉距離,往返車程一趟就嚐到離開與回來的鄉愁,歇腳下來就圍起自己的生活空間也就擁有流離與自由的軟硬適中,這是我在台北這個城市過活的理由吧,說起來,真有些自私啊!也只好透過書寫,向這個異鄉城市表達懺悔與愛意(當然也有嘮叨),記錄那段不停搬家的十一年之間,租屋遷徙的孤獨,以及孤獨之外相形珍貴的自由。之中的記憶也許牢靠也許錯置但終究是消失的日常。記錄那些街景的變遷,消失的店、消失的建築,以及消失的味道,往後倘若記憶不在,多少也留下證據。在書寫一九八○到九○這個時期的台北住居記憶之前,忍不住把時光序列往前拉,回到初識台北的七○年初,當時,我還未上小學,跟家人搭乘台鐵平快列車北上,那是第一次跟這個城市邂逅的入口,美麗的台北車站舊建築還在,站前有個圓形噴水池,家人坐在噴水池邊,以台北車站建築為背景,拍了一張照片。在台北住居的最早經驗,就在車站不遠處的漢口街,我遇到的第一個台北人,就是在門口迎接我們的漢口街阿姨。阿姨出生於日本時代的下奎府町,除了戰爭末期「疏開」到桃園鄉間之外,一生都沒有搬離台北。漢口街阿姨個性俐落,豪爽,腦袋清楚,打扮時髦,漂亮,喜歡白光和樂蒂。好吧,台北八、九○之前,先寫一篇台北七○,這跳脫時間的篇章,就當成開胃的第一道冷盤吧!
本文出自《台北捌玖零》啟動文化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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