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天，我的一位女性長輩過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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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癌症走的，發現的時候已經太晚，還有擴散的跡象，那位阿姨有很多兄弟姊妹，大家感情非常好，互相支持數十年，因此紛紛急壞了，聯繫名醫的，諮詢國外專家的，甚至找民俗大師求秘方的都有，誰知阿姨非常瀟灑，不過低潮了幾天就做出決定，不想治了。
她說的不想治是真的不想治，不吃藥，不注射，不動手術不化療，六十幾歲的人，其實還有許多好日子可以過，但她說她不希望進進出出醫院受苦，她想要保留一點尊嚴和生活品質。
大家只能依著她，原本農曆年前她就想住進安寧病房，但想到可能破壞家人的新年氣氛，堅持陪大家過完年才入院。過年期間我見過她一次，心裡著實一驚，沒想到短短時間她的狀況惡化得那麼快，整個人落了型，原本就纖細的身材更是瘦骨嶙峋，吃飯吃得很慢，連夾菜的力氣都沒有。
我對阿姨說新年快樂，她對我緩慢地點點頭，我看著以往很有活力的她如此虛弱，以前爸爸生病的記憶又回來了。我對癌末病人有點經驗，知道狀況不樂觀，於是輕輕攬住她的肩，我們並排著，就這樣靜靜地坐了一會兒，算是對彼此說了再見。
年後沒多久她就走了。
聽起來很悲傷，但其實這位阿姨給我的回憶都是快樂，甚至令人羨慕的。
她結過一次婚，有個女兒，離婚的時候她沒有爭扶養權，當年很多人都說她太捨得；我想那只是檯面上的說法，私底下還不就是講她狠心。阿姨並不在意，她說她知道前夫有移民的打算，去國外生活讀書肯定對孩子比較好，女兒也表示想去，既然自己無法供給孩子這樣的條件，不如讓女兒有更好的發展。
阿姨年輕的時候很努力工作，開過公司，當過上班族，也開店賣過衣服，存了一小筆防身錢，離婚的時候什麼也沒和前夫要，過得不富裕，但自給自足。結束婚姻之後沒多久，她就交了男朋友，當時許多人覺得不太妥當，親友勸她不要太快就和其他人交往，給大眾觀感不好，仇人就沒那麼委婉了，直接說她不守婦道，這樣的女人難怪會離婚。
阿姨理直氣壯地回答，我現在單身，不交男朋友難道要去交女朋友嗎？
她穿衣也很有風格，緊身褲長靴蕾絲豹紋都來，因為身材好，穿起來特別時髦好看，當年大部分過了五十歲的女性都不敢穿這樣的衣服，也有人批評她都幾歲了，還穿得奇奇怪怪，一看就不是什麼正經人。阿姨當沒聽見，繼續照她喜歡的樣子打扮，每次見到她都讓我驚豔。
就連最後生病了，她也有自己的主張，不慌也不怨，女兒得知母親病重，急忙飛回來陪在她身邊。聽其他長輩說，最後幾天她找了幾個心中有過疙瘩的親友來，該道歉的道歉，該感恩的感恩，之後她很滿足地說，我已沒有遺憾。
我很佩服她的灑脫。
人生在世，誰沒有遺憾和枷鎖，尤其是女生，從小被要求要乖要聽話，要貼心溫柔，要斯文低調，最好優雅如大家閨秀，才是教養一個女孩的終極目標。
但大人沒有告訴我們的是，成為一個淑女之後的事。
成功變成乖乖牌，是不是之後遇到壞男人的機會就少一點？恐怕不會，而且乖乖女遇到壞男人只會更慘，因為這道題對她們來說超綱了，大多數人不知道怎麼辦。
說話細聲細氣，溫柔賢淑的女孩，是不是之後出了社會就能少受一點氣，賺多一點錢？應該相反，在現實的職場中這樣的女生被欺負的機率更大，能不能多賺一點錢取決於一個人的實力，用女性特質達到目的的人，可能不是睡了客戶就是做老闆的小三。
▲（圖／穆熙妍FB） 從古到今，這個社會有太多框架，對女性更是如此，我有另一位女性長輩，聰明又優秀，當年以第一志願考進台大醫學院，卻在眾親友的勸阻下改唸護理系，因為「女孩子學歷太高嫁不掉」。諷刺的是，後來她嫁給一個醫生，對方卻出軌不斷也不管孩子，導致她身心俱疲，很年輕就鬱鬱而終。
我必須承認現在和幾十年前不同，女性意識抬頭，有越來越多人倡導girls can do anything, 女生可以成就任何事。但實際上，我身邊還是有許多女人被根深蒂固的規則綁架，從身材打扮到言談舉止，從人生目標到婚育年齡，從讀書科目到工作求職，有太多吃瓜群眾閒著沒事幹，打著「我是為妳好」的旗幟對其他人的生活方式指點江山。
但另一方面，能成就任何事之前，或許應該先提倡的是girls don’t need to be everything, 女生不需要成為一切。
所謂的一切是什麼呢？對我來說，是善良風俗之外所有對女性既定的印象，比如說女生就該如何如何，女人天生必須怎樣怎樣，這些都是不公平的束縛，是一種利用情感或道德上的綁架，好像不照著做就是離經叛道；但其實所謂正道又是按照誰的規則來呢？為人生下定義的不是只有自己才夠格嗎？
對於所謂的掙脫設定這件事，我是很公平的，對男性也該如此。比如誰規定男人就該養家活口，我身邊也有好幾個例子是老婆薪水比較高，而老公比較擅長家務又有耐心，所以他們的生活模式是女人在外賺錢，男人心甘情願待在家煮飯帶小孩。他們的生活分工非常明確，當然偶爾也會有人投以異樣的眼光，例如看到爸爸接送孩子上學，就會問「媽媽在哪裡啊？」或是老公發了今晚煮的美味料理，也會有人不懷好意地留言「做你老婆真輕鬆」。
憑什麼家務都該女生做，小孩就該媽媽帶呢？人家明明其樂融融，並沒有任何失衡。
不失衡的重點在於，心甘情願。
如果身為女人，妳樂於符合社會期待的女性形象，那當然枷鎖就不存在，也沒有任何問題。我所反對的是根據刻板印象而去限制女性的發展，要求她們去扮演她們不見得認同的角色。生而為人，大家都是個體，有權利以自己想要的方式，活成自己想要的樣子。
那位阿姨走後幾天，我的表妹發了一張照片。有個下午天氣很好，她坐在公園，不知道從哪飛來一隻黑底的蝴蝶，就這麼停在她手上。牠微微擺動著鱗翅，在初春的陽光下閃爍著光芒，表妹頓時眼睛模糊，輕聲問牠：是妳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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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一定是的，如果要用一種生物形容愛吃愛笑愛打扮，拒絕被世俗規範和拘束的阿姨，除了翩翩彩蝶，我想不到更好的化身了。
不被綁架的女人，怎麼活都那麼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