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論壇》目映‧台北/我搓的湯圓,家人不敢吃:撿骨師

▲82歲的撿骨師坤木伯。(圖/寶瓶文化提供)
文/目映‧台北-2021-10-30 10:00:00
【本文由《寶瓶文化》授權刊登,摘自《百工職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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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我媽媽不讓我搓湯圓,她說家裡的小孩子會不敢吃,唉,我搓的湯圓不敢吃,撿骨賺來的錢倒是很敢花。」


坤木伯的自白,道出撿骨師的心酸。人們無不希望自己逝去的親人能落葉歸根,但對那雙安放無數形骸入甕的手,仍是避之唯恐不及。


原先對撿骨師的想像有點刻板,以為大概是充滿豪邁之氣、嚼著檳榔的Local阿伯,結果出現在眼前的,是個身穿條紋Polo長衫、看起來相當純樸的阿伯。他停下機車走來,剛開始還真以為是附近務農的阿伯要來看熱鬧,萬萬沒想到他就是坤木伯。阿伯的兒子爆料,一知道有攝影團隊要來拍他的故事,坤木伯早早就先去剪頭髮,非得要「Sedo」完備只為完美登場。


墓地地勢凹凸不平,一行年輕氣盛的採訪團隊都得特別注意腳步才不致扛著器材摔跤,坤木伯走起來卻相當靈巧,沒有一點障礙,遇上有高低落差的檻,也輕巧地一躍而下,看了實在為他八十二歲的膝蓋捏一把冷汗,但這坤木伯硬朗的身體可真不是蓋的!認證!


坤木伯家三代撿骨,父親和祖父都是撿骨師傅,如今兒子也接棒,已是第四代。坤木伯從小就常隨阿公到墓地工作,「小時候窮,去工作人家都會準備很多吃的,我也就常跟著去工作。」對小孩子來說,食物的吸引力遠大於恐懼,什麼沒有,就是一股憨膽不輸人。他常跟在阿公身旁工作,十三、四歲就開始當助手幫忙,到十八歲時已經能出來獨立接案。


過去土葬是主流,撿骨一次能賺進幾千塊,一天平均有兩到三件工作,高峰時期一天還做過八件,累積起來的收入不薄。「撿骨」是坤木伯的第一份工作,也是至今唯一的一份工作。





破土儀式準備開始,燒完紙錢,坤木伯的弟弟大聲念:「無禁無忌,破土大吉大利。」工人們合力挖出棺材,喪家的女兒手舉黑傘、湊向前呼喚逝去的父親,接著才由撿骨師上場。


坤木伯當場清點起骨頭的數目,他說,很多心懷不軌的撿骨師對亡者下葬時穿戴的貴重物品起了貪念,往往會以「沖煞」作為藉口,要求家屬迴避不要看。「其實這就是另有所圖,不然你想一想,自己家的長輩怎麼會害你?」


親眼見到開棺、亡者的骨骸,其實並沒有想像中的衝擊與害怕,若要說有什麼想法,大概就是對於生命意義的思考:每個人抵達人生末端,都化為一具骨骸,什麼都帶不走,人生的價值或許就在於能留下些什麼吧。


一般來說,撿骨之後是納骨,納骨方式由喪家選擇,又分成入大甕或是小甕。入小甕只要火化後納入即可,大甕的程序就比較複雜:先用布料包裹頭骨,由葬儀社或撿骨師依照性別繪製臉部,並按照人體的坐姿,依序將骨骸放入大甕中。骨骸可以用黑木炭固定,但絕對要避免堵塞五官,而像指關節等易散落的部位,則會用紅布包好才能置放到甕裡,接著再妥放於靈骨塔。


正巧拍攝日當天的喪家就是選擇入大甕,坤木伯說:「現在多數人都選擇入小甕,像這種入大甕的,做十件大概只會有一件。」非常幸運,這次不光是拍到完整的納骨儀式,亡者還是典型「好處理」的案例:屍身完全腐化,留下完整的骨骸。如果遇上蔭屍,例如屍體腐化不全,或是呈現如豆腐渣般的碎屑,就需要耗費更多的工序將骨肉分離。尤其在北港一帶,因地勢問題水易淹進墓地裡,蔭屍的情況相當普遍。


坤木伯一派輕鬆地說:「眼睛瞪得大大的、身體上還殘留毛髮、屍臭味很重的,我都有遇過。前幾次會害怕,之後不管多臭我都不怕。」早在坤木伯十來歲時,就已在墓地練就一身無所畏懼。


多年來,坤木伯也撿過自己親人、朋友的骨骸,說到這裡,他沒有流露太多悲傷,僅說這就是份工作,以實實在在、不占人便宜的心態將每個案子做得盡善盡美最重要。偶爾,他也會遇上悲傷的家屬在現場嚎啕大哭,坤木伯會安慰對方:「撿骨是好事,別哭了,這樣逝去的家人會走得不放心。」但話鋒一轉,坤木伯又說出心裡的OS:「不是啦,哭成這樣,我頭都暈了,是要怎麼專心工作?」


……夠真實的心得。


坤木伯一直到四十多歲才結婚,在當時算是相當晚婚。坤木伯說,以前街坊鄰居都叫他「撿骨仔」,有次媒人要到家裡作媒,鄰居看到媒人還以為是喪家要來委託撿骨,熱心報路:「嘿對,他撿骨的啦!你要來找他撿骨喔?」回憶起這事,一聲國罵不著痕跡地流入坤木伯的海口腔。「×××!人家是要來作媒的啦!」這聲訐譙講得自然,說完自己還哈哈笑了出來。



一甲子的職人生涯,坤木伯遇過的靈異怪談並不多,印象深刻的是某次撿骨,大概是過程中有附近的野狗叼來了動物的骨頭,混雜在逝者的骨骸中,納骨完成當晚,喪家的孫子竟然無法克制地整夜學狗叫。後來打開納骨罈,憑著多年的經驗,坤木伯果真找到一根非人類的骨頭,直到處理完畢,一切才終於回歸平靜。
還有一次,坤木伯受委託替某戶貧窮人家的親人撿骨,打開棺材後發現是情況不佳的蔭屍,由於處理過程繁瑣,報價相對較高,喪家當下也同意了報價。坤木伯先去小憩一會待凌晨上工,結果在睡夢裡,夢見喪家只給了低於談妥價格許多的費用,讓坤木伯匪夷所思。離奇的是事成後,喪家竟然真的給了他夢裡所見的數字,分毫不差,這被他列為職涯中離奇事件之首。
坤木伯以撿骨支撐起整個家族的開銷,雖不如外界以為的能夠大富大貴,但已足夠換得家人衣食無缺。這雙摸過無數亡者骨骸的手,既是生財工具,也承載了巨大的職業包袱之重。有人不敢跟他握手,甚至連冬至和家人一起搓湯圓的樂趣都未曾體會過,他雲淡風輕地說著心裡難免的怨懟,掩蓋不了幾分失落。沒人敢做的事,總得有人來做。再多的心酸也只能努力消化,幾十年來坤木伯一次次地整理好心情,再以全然的敬意和專注,完成手上每一件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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