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前總統日前抱怨，去年台灣對中國大陸的貿易順差創新高達1450億元，但他任內只要貿易順差增加，就被罵賣台舔共，如今「他們（民進黨政府）舔得比我還厲害啊，怎麼沒人罵呢？」此言一出，自然又引發網路一陣熱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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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讓我想到2010年大陸電影「讓子彈飛」中的經典段落。買官當縣長卻被劫扮成師爺的馬邦德，和原是土匪的假縣長張麻子，爭辯當縣長要怎麼賺錢？馬邦德認為當縣長就得向土豪黃四郎輸誠，巧立名目，讓他們先繳稅，騙百姓繳了後再如數奉還，剩下三七分帳，縣長拿三成走人。但張麻子不願掏空窮人，於是兩人起了爭執。馬邦德對張麻子說：「原來你想站著掙錢，那還是回山裡吧！」「黃四郎眼裡，你（縣長）就是個跪著要飯的，掙錢嘛！生意，不寒蟬。」這是馬的論調。張麻子卻說自己腿腳不利索，跪不下去，偏要站著掙。
「讓子彈飛」如預言般準確描繪了這場爭議中的各方心態：黃四郎如同大陸，就是個土豪；馬英九幫的人一如馬邦德，認為要賺大陸錢就得跪著掙；蔡總統則成了張麻子，腿腳不利索跪不下去，當然想掙大陸錢卻得站著掙。整場爭議的焦點根本不是賺多賺少，而是跪著掙還是站著掙？
站著掙還是跪著掙？其實是二十年來藍綠雙方兩岸議題攻伐的最根本爭點。中國崛起後，拒絕與大陸一切經濟交往的主張是不現實的，很快便被淘汰。取而代之的是向中間靠的經濟現實主義，大陸的錢能賺還是要賺的，藍綠的差別只在於：藍營認為想賺大陸錢，就得要向大陸的政治壓力低頭，服從他們的政治要求(如：九二共識、一個中國)。綠營則無法接受兩岸貿易所伴隨的政治勒索，於是便得忍受站著掙錢所帶來的損失，例如：陸客不來了，農產不買了，並承受相關獲益者因生計受損所帶來的政治反彈。
2020總統大選時，這種政治反彈達到高峰。某位旅遊業名嘴便在節目上大罵蔡政府，大意是：「作生意就要爭取大客戶歡心，就要投其所好，這是天經地義，有什麼不對？蔡政府整天跟人家對幹，還想作什麼生意？」如果這理論是通的，去年就不該有如此亮眼的對大陸順差。怎麼回事呢？
近來各方專家共同的研究結論是，美國把晶片銷中之路給封了，華為等大廠只好向台灣台積電等廠大買備料屯貨，於是創下新高。就算藍營馬幫的再不服氣，也只能說蔡英文運氣好，站著就把錢給掙了，而且還比跪著掙還多。
藍營老人們的不服氣，其實來自他們自身生活經驗的背離與失落，尤其是那些在解嚴前就出社會作生意的老人。在他們的成長歷程中，絕大部份社會資源與有利行業，都掌握在黨國資本主義架構之手，想做工程，得跟中鼎、榮工處等單位打交道；想從事影劇或廣告，就得搞通中影、老三台、三大報、和盤據的黑白兩道；想賣個東西到百貨公司，業務人員便得每天晚上戰酒店，從承辦人到經理一路搞通。做內銷或B2B的公司領導，最費心的很少是產品品質或技術改進，而是掌握通路或審核權的，那個如同開關的Key-Man，那才是公司有沒有現金流的關鍵。
做外銷的公司也許好一點，比較重視技術。但在台灣技術能力仍然不足的年代，跟日本人和老美搞好關係，才是技術與通路的關鍵保障。「關係」是所有商業與經濟運轉的核心，林森北路也因此成為台灣經濟的領先指標。
你說他們錯了嗎？並沒有。在一個半封閉市場中，在一個由法令、特許、寡佔形成的有限通路中，「關係」的確決定了大多數的資源分配，這是不變的定律。直到現在，如果你同時得罪了HBO、Netflex、好萊塢、中國中宣部，就算拍出經典好片，也難賣個好價錢，除非你直接上網抖內。
這就說明了，政壇或商界大老們，為什麼多愛應和中共政治論調，罵蔡政府枉顧兩岸經貿，前途無亮?!因為現在中國就是個黨國決定一切的半封閉市場，要錢、要地、要市場，上頭一個人說了算，比複雜的歐美市場簡單多了。老人們在中國這種半封閉市場中如魚得水，因為他們從小習慣了關係取向的掙錢法，跪著掙是天經地義，理所當然，一點不寒蟬。
但是台積電這種科技產業，從開始就準備面對完全競爭市場等級的世界市場，「關係」仍有用卻不關鍵，關鍵的是科技、品質、與管理技術。正因為掐住了人家的脖子，更精確的說，是造就了一個晶片脾臟，生產數位世界所需的紅血球，缺了就鬧貧血。如此，商業思維才從「讓人喜歡你而用你」的「關係取向」，轉向「不得不用你而用你」的「技術本位」，咱們才能站著掙錢。
換句話說，面對中國那種黨國控制的半封閉市場，跪著掙錢幾乎是唯一生存之道，前些年那點改革開放的火種已經被掐熄了，連華爾街和許多歐美大企業都腿軟了，消費品更是如此，這也是歐美現在聯合起來要打掉的規則與結構。台灣要想站著掙錢，就得拉高技術門檻，生產出他們不得不買的東西，形成賣方市場，即使他們用盡方法山寨或拒買，真正好的東西還是能賣去其他自由市場，在開放市場、B2C、或正常市場中，有尊嚴的站著掙錢。
馬英九這幫馬邦德所不能理解和不能忍受的，就是怎能有人可以不跪著還能賺大陸錢？他們心中仍舊存著乾隆那套「中國地大物博，無所他求」的自戀情結，無法相信偉大祖國竟然要向萬惡民進黨所統治的台灣買那麼多東西?!這不等於重重打了他幾十耳光嗎？
更進一步講，馬英九的思慮其實還不及馬邦德。馬邦德還知道跪著賺錢只能賺一波，落袋為安就得跑，但馬英九卻沒有停損概念。我許多二十年前就去大陸安家落戶賺大錢的朋友同學，最近都跑回台灣，甚至賣掉了事業。原因是當年作生意鐵定得勾上個紅二代或富二代，但最近這些人不是被抓了、不見了、甚至跳樓了，再蹲下去自己恐怕也得出事，不獲利了結走人又能如何？
所以，馬英九的抱怨，罵的是蔡英文，其實心中恨的是習大大。許多藍營菁英們的兩岸論述，一直無法脫離「只能跪著掙」這種「馬邦德陷阱」，也因此成為藍營老人與科技新世代完全脫節的致命弱點。成天痛罵綠營1450，結果順差1450億卻反成綠營的吉祥數字，這種反諷情節恐怕姜文葛優也演不出來。藍營老人要怪，只能怪自己膝蓋骨太過軟Q利索，因而看不見另一條雖然辛苦，但能挺著尊嚴，站著掙錢的艱苦路徑。奉勸這些老人，多吃點維骨力，多學點硬打硬拼真功夫，也許更能提神醒腦，讓自己的眼睛看清楚這個世界的變化。
●作者：吳崑玉／專欄作家、前親民黨文宣部副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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